第35章 试飞
姑姑又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份工作,是国语新闻播报员,每天晚上在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哔叽大袍,作为防护服,提一盏小油灯,穿过灯火管制的黑乎乎的街道去上班。玫瑰红的灯罩上满是细小的颗粒,防止打滑。经过了战争的街道到处是坑洼,黑暗中一不小心踩虚,还是将灯摔破了,只好摸黑回来。张爱玲时常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只在黄瓷缸里点一只白蜡烛,瓷缸上的小绿龙在光影中似有若无地浮游,全上海仿佛都死寂了,只有一盏时钟的分针在“嘀嗒嘀嗒”响着。蜡烛放在水门汀上,正好照见开关,她就着微弱的灯光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地咀嚼,看那什么郎什么翁在报纸上说着俏皮话,说着家长里短,什么都处在毁坏之中,可哪怕是毁坏的,也让人生出疼惜。她舍不得去睡,用铁钳将炭火基子戳碎,异常明亮的一刹那,热力也蓦地增强了,不肯离开,贪恋这最末的、即将消逝的温暖。后来,在《天地》杂志上看到苏青的一篇文章,张爱玲才知道在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孤寂中,苏青也感受到世界末日般的难受。然而,这个夜晚终会过去,一天终会过去。一天又一天。到了早晨,听到隔壁房间拉窗帘的声音,“刺啦啦——”一声轻响,不知谁家的仆佣说话的声音,更深地缩进被子里,不去看未拉上窗帘的窗口那敞亮的天光。一天又重新开始了……
张爱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香港。大雨如注的深夜,她拎着沉重的皮箱走上山去,不敢叫醒守门人,缩在门洞子里过夜。潮湿阴冷的夜晚,兀自瑟缩着,斜风吹刮着冷雨一下下打在身上,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声,车灯的光影扫过来,是一位阔妇人带了女儿来上学,汽车夫“啪啪”地拍门,顿时宿舍里灯火辉煌。她趁乱钻进门去,遇见舍监怯怯地打个招呼,奔上楼进自己的房间。梦戛然而止。
第二天她涨红了脸讲述这一段,仿佛它真的发生过。后来又在信里说起这个梦,再一次哭起来。仿佛碰触了某根敏感的神经,泪水止也止不住。
想要自由从容的生活,经济上的问题不能不解决。张爱玲拿起了笔,仗着极好的英文功底向一本英文月刊《二十世纪》投稿。英文月刊的稿酬比中文月刊优渥,《二十世纪》是1941年底在上海创刊的一本综合性杂志,有时事报道,也有小品文、风光旅游、书评与影评,面向的读者群是在亚洲生活的西方人。杂志的主编克劳斯·梅奈特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了一个陌生作者的文章,题为《ChineseLife and Fashions(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洋洋洒洒一万多言,文中不乏对中国人生活与服饰的独特见解,还配有十二幅作者绘的发型与服饰图。他大为惊喜,很快刊发在1943年1月出版的《二十世纪》上,并在编者例言中予以推荐,称作者是“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这篇文章就是《更衣记》的英文底本。以前在学校校刊上,张爱玲就发表过英文习作《牧羊者素描》和《心愿》,大学三年为了苦修英文,她连写信都是用英文。《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引起一时轰动,她自然是趁热打铁,又接着写了《Wife,Vamp,Child(妻子,荡妇,孩童)》,评论《梅娘曲》和《桃李争春》,是《借银灯》的英文底本;《The Opium War(鸦片战争)》评论《万世流芳》,《Mother and Daughters(婆婆和媳妇)》评论《自由魂》、《两代女性》、《母亲》三部影片;《中国的家庭教育》评论《新生》《渔家女》,这些文章连续几期在《二十世纪》上刊发出来。文章看似点评的是电影,实际写的是中国人的生活、文化、心态、趣味,以及中国人关于教育、人际关系、宗教信仰、文化趣味种种的姿态。对于这些中国人司空见惯的话题,张爱玲写来却让人觉得新意频出,不乏妙语,有自己独特的见悟。发表在1943年《二十世纪》最末一期上的《中国人的宗教》,克劳斯·梅奈特在编者按中点评:“作者神游三界,妙想联翩,她无意解开宗教或伦理的疑窦,却以她独有的妙悟的方式,成功地向我们解说了中国人的种种心态。”小时打下的古文根基,年少时接触西洋文化,这两种滋养一直在张爱玲敏感的内心世界里交融,发生着奇妙的化合反应,形成了她别一样的眼光,别一样的看法。对于中国人的一切,她不是一味地赏析,也不是一味地批判,而是抱以好奇的注目,说出之中的凸凹、明暗、宏阔与细小、高贵与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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