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渗透
这份情感急速地升温。胡兰成每隔一天就会去公寓登门拜访。两人在客室里一坐很久。这事自然瞒不了姑姑,姑姑打趣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这话是帮张爱玲问的,胡兰成笑着作答,也不避忌。胡兰成说她与姑姑在一起时便像了孩子,不在一起时才显得老练。姑姑说他,一双眼睛倒是很亮。
她便留意去看他,逆光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的一方侧影,清瘦的面颊,眼窝略微凹下去的暗影,棱角分明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会不自主地用手捻动沙发扶手上的一根线头,眼帘垂下,带一抹微笑。这光色给这男人镀上了一层柔和、一层神秘。
他也看她,仿佛有点痴,忽然没来头地说,“你脸上有神的光。”她笑着打破,“我的皮肤油。”他也微笑,“是满面油光吗?”
两人依然有说不枯竭的话题。他们都不喜欢游山玩水,只坐在屋中一味地谈文说艺,相对笑语妍妍。这一种才子佳人的诗情画意,自然是胡兰成喜欢的。可是几次之后,她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心里不时浮泛起凄凉之思,如此好的一个人,日日坐在一起说笑,可不是自己的。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交往,自己已难做到举重若轻,可继续下去又有何益?他那么自若地常来常往,是为了什么?
她素来是恩怨分明的人,不喜欢糊涂,哪怕这是一次意外。她送了纸条给胡兰成,嘱他不要再去看她了。胡兰成自是理解字面背后的意思,却故意不去理会,内心反而添一份欢喜,接纸条的当天他又去了公寓,既不解释,也没往深处表白。张爱玲借纸条表达的是内心的纠结,实是另一种陈情表白,见胡兰成依然照来不误,想是他已明了自己心意,且在内心有了决断,也不去言明,只当在一份默契的沉默中互证了内心的情感。
这以后,胡兰成索性每天都去看她了。他每次走时,留下一烟灰缸的烟蒂,她一一拈起来,收进一只旧信封里。她拿了两张照片给他看,照片上的她没有戴眼镜,是本真的面貌。胡兰成说曾在《天地》杂志上看过的那一张,他很喜欢。那张照片是应苏青所约,特地在公寓对面一家德国摄影师那儿照的,价格昂贵,只影印了一张。脸从阴影中显出来,看不见头发,本来色调就暗,印在杂志上更是暗得看不分明,可因为是唯一的,既然他喜欢,张爱玲隔日便送了照片给他。在照片的背面,写有一行小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位情窦初开的女子惯于矜持,惯于冷漠,她只是用矜持、冷漠来包裹自己,保护自己。这次却是触动了真情,且一触而不可收拾,直将内心最柔软处都袒露了出来,来承接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的恋爱。两人相差十五岁,且胡兰成已是再婚之身,一个可说青涩,一个算得世故,出身不同,经历迥异,性情也不贴合,各有各的生活圈子,根本不相交集,可他们在惊诧的碰触中渐生出相惜相知的情愫,一发而不可收拾。之中,自然是靠胡兰成手势娴熟的推动,张爱玲只是笨拙地一味去沦陷,去投入,她情愿“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可到底,“低到尘埃里”是太过苍凉的姿态。
另一张照片是全身的。他说,“那个是你的一面,这个是整个的人。”临走时,她将装满烟蒂的信封递给他,他打开来,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咧开来。他为自己每每耽误她那么长时间而感歉意,“打搅你写东西了吧?”她摇头。他见她在这间房里睡觉吃饭,笑她还过着学生式的宿舍生活。她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生活的局促,毕竟是自己养活自己。他也穷过苦过,为了几百块钱拿不出来失去留学日本的女友,因为贪恋别人寄的一本字帖,做着邮递生而将字帖私留下来。似乎,他对她是没有秘密的,什么都可以说,雅的俗的,光亮的晦暗的,高洁的阴暗的。她从不留他吃饭,因为做菜的是姑姑,可胡兰成经常一坐到晚上七八点,夜色浓得像了杯里的茶水,再送他出门总免不了内心发窘。她想过出门旅行,打破这已成规律的循环,可听说一个同学去外地做女教员,在火车站被日本人打了一巴掌,只得作罢。他依然来,而她全力应对着,等他走后人才虚脱了一般,累得人直抖,走进姑姑的房间偎向小小的、红红的电炉,姑姑也不说话,两人困在昏暗的光线中……
1944年春天,张爱玲发表了一篇短文《爱》,文中写了一对久远年代的年轻男女,他们在最美的年华相遇,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而后分离。女子被拐卖他乡给人做妾,至老还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一幕。这个故事是胡兰成讲给张爱玲听的,这个女子是他发妻玉凤的庶母。文章的末尾一段,张爱玲一反绮丽的文笔,极其朴实地写道: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段文字被后人视为爱情的经典文字之一。于恋爱时节写下这样的文字,让人不禁揣想张爱玲是想借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表达自己欲说还休的心语。以她和胡兰成的聪明,两人不会大喇喇地相互表白,互诵心曲,他们更多的是曲折而隐喻无限的顾左右而言他,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沉默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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