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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来去

  她不想束缚他,也没想过贪图他的钱。在信里她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忧从欢中生,她只能将自己的愿望缩小,再缩小。她对稿费斤斤计较,总想多赚点钱,因为习惯了靠自己。“我欠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需要向他解释自己关于钱的态度的根柢。他看似淡然地“唔”一声,并不搭话。再一次去南京回来,他拎了一个布纹合板的手提箱子来公寓,告诉她要去武汉办报。打开那只手提箱,里面满满一箱钞票,她故意不去看,想是办报的经费,关了箱盖收到角落里。他走了,箱子留下来,她忍不住再打开来看,都是大票额,这是一大笔钱。关于钱他没多说什么,她却勇敢地提到姑姑面前,打开来告诉她,“他拿来给我还婶婶的钱。”说得理直气壮,也有些得意。这些钱仿佛是他们情感的证明。

  有了这些钱,她不必再在晚饭将至的时候感到困窘了,体面地留他吃饭。第一次留他,面对面坐着,夹菜,咀嚼,闲闲地说话,居家过日子的感觉。吃完,她烫了热手巾给他擦脸,绞得很紧,担心热气散去,递给他时颇有些不好意思,刚一递出就反身走了,走出几步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她喜欢他看她的眼神,灯光下有几分迷离,仿佛挂着雾气。她忙完再回到客室,他举着手巾把笑她,“这么烫的手巾把,怎么擦脸?”她也笑。亲昵是在日常中慢慢堆积起来的。

  晚饭后的时光,还是属于他们的。走上阳台,依靠在粗而阔面的水泥阑干上,满城灯火暗寂,还在灯火管制期间,只是他们浑然忘了屋外的时局危蹀。天空中卧伏着酱紫色的云朵,斑斓的一大团,大半个白月亮从暗寂的边缘凸显出来,一团清泠泠的光。他吟一声,“‘朗朗明月,何时可撷?’”猛地捉住她,“在这里了!”她笑倒在他的怀里。倏地一疼,轻叫一声,他的香烟烫着了她的手臂。他在阑干上按灭香烟,用力地拥吻她,直吻得她的身子倒折过去,轻飘飘仿佛被风吹折。他的嘴像滚烫的烛焰,想将她融化。她不能相信这一刻,做梦一般望着眼前这个人,问他“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他的笑容在月色下显得迷离而温暖,声音在她耳边,“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从此,他天天都来。蜡融在一起,就再难分开。她已彻底沦陷。侄女有事来找他,匆匆来匆匆去,他们在阳台上相拥着看她回过头来,冲着他们微笑招手。第二天他告诉她,“她说‘你们像在天上’。”天上一日,人间千年。她贪恋这比战争更朴素,也更放恣的恋爱。

  可是,欢然之中有忧色。楼下轰隆隆的市声,是浴佛节庙会,远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弥漫着热烈明艳的气息。她忍不住,下去买了两只绣花鞋面,乡土的色彩和形式,只是少了泥土气。他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端详,漫不经心说,“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仿佛一根针轻轻刺痛一下,她拿走那双鞋面,收起来。

  她偎在他怀里,忽然幽幽地,“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她有小的逞强,这仿佛回刺给他的轻轻一针。可是他仿佛不在意地按灭香烟,从容别过头来,看定她俯向她,“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他重重的影子全然地罩住了她。她闭上眼睛,感觉舌尖微妙的倾吐,他额上的一绺发轻轻摩挲着她的额。

  砖红色的窗帘被风吹附在金色的横栅上,像被绷紧的一面帆。墙上的大圆镜子,被夕阳幻化出两道细小的彩虹。他们依偎在这金粉尘沙般的时光里,静静地说话。他喜欢说着说着话,别过头来仿佛不经意地吻她一下,仿佛贪嘴的小兽,在不停的顾盼间吃一点食物,啜一口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她也觉得。尤其是这样的乱世,简直是奢侈到了极点。可是,他还不满足,“能这样抱着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着。”

  彩虹消失了,镜面慢慢变成了湖水的深邃。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在黄昏逐渐淡弱的光线中注视着彼此。这一刻仿佛沉溺在梦境中,仿佛可以抵达永远。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从极远处奔至近前,“忽然,觉得你很像《聊斋》里的狐女。”她有些微的怔忡,记起他讲过他的发妻,是因为思念他被一只狐狸精迷上,以为天天可以梦见他,终于得痨病死去。难道,他以为……一念间,她感觉眼前这个人疏忽退远,离自己有着山迢水长的远,远得让她心慌莫名。她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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