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偷欢

　　战争让人洗尽过多附着的欲念，却洗不尽最基本的“饮食男女”的欲求。报馆宿舍安在汉阳医院，这里有六七位护士，多是武汉本地人，生得面貌姿态土气，惟有一个姓周的十七岁女子，看起来干净清爽。初来是客，报馆的几个人开了个茶会，将医院的护士悉数请来，地点就在胡兰成的宿舍里，就此大家渐渐熟悉起来。每到夜晚，城内灯火全无，一片黑寂，百无聊赖的胡兰成就到病房里和护士们说笑，她们也常来他的房间，一起打发这难挨的漫漫长夜。

　　一天晚上，武昌遭遇空袭，众人站在医院的后门口看远处如放焰火般，光亮骤明骤寂。人群中的周小姐声音叫得最响，她又害怕又兴奋，每一次灿亮都惹出她一声尖叫。这声音比远处沉闷的轰炸声，更有一种鲜利的刺激感，不禁让她身旁的胡兰成萌动了心思，目光开始跟着她的身影流转。越瞧，越觉出这女子的好，同样的蓝布褂子穿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素净整洁。做一碗菜双手捧来，那姿态也是端方可人。不由自主地走近，他教她唐诗，她为他抄写文章，有时两人一起去江边散步，周小姐一路亮声与人打着招呼，天真可亲之态看在他眼里，也是暗暗惊动。不知不觉，两人竟整天厮混在一起。

　　胡兰成以为张爱玲是不一般的女子，素来没有嫉妒之心，在信里不免夸耀自己与这十七岁女子的交往。这恐怕是他对张爱玲唯一的“错读”。在与炎樱对谈的《双声》一文里，张爱玲便写道，“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偏偏，胡兰成见她泰然自若，便在信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与周小姐之间的种种，满纸欣赏溢美之辞。看信的张爱玲哪怕心内翻腾难受，也只有端起姿态来强忍着。她安慰自己，那么小的女孩子，在他等于是晚了一辈有余，何至于生出什么不妥的情愫，又能有多大的故事？他孤身在外，许多的寂寞时光难以打发，她愿意去体谅。而他又是素来喜欢与人交际，对人说教的，对于女人又格外地博爱而喜欢理想化，平时有人一起说说笑笑于他也是安慰。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伤感与负气，“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这番话其实是她内心状态的真实反映，她是素来不喜隐晦和夸饰的，周小姐也是无法让她看入眼的。想来，她与炎樱的这段“双声”，胡兰成迟早也会读到，他却依然故我，不以为意地相信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这是这个精明男子的糊涂。

　　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张爱玲也会在信上主动问起周小姐的事，想他们若真有什么，胡兰成也不至于如此大方地讲出来。这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错读”。

　　偶尔，胡兰成会在私下里思省，这么做是否对得起张爱玲的一腔真情，可思省归思省，言行上他还是纵容自己不断向着周小姐探近，任对方与自己的心思慢慢地参差渗透，直到胶着在一起再难分离。他向周小姐讨要照片，并让她题字，周小姐写下“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对于这种郎情妹意的暧昧交还，胡兰成是十分享受的，而且还要将这份享受和得意端给张爱玲看。他在信里汇报一般讲述与周小姐之间的言语逗趣，只是遮蔽了部分情节。在张爱玲那里，他爱得小心翼翼，收束了手足，而在周小姐这里，他是全然的主宰，爱得放任骄傲，尽得崇拜与照护。甚至，在周小姐知道他有妻室的情况下，他还是大喇喇地与她谈起了婚事，有意让她做妾，而周小姐竟也含糊地答应下来。他问周小姐可会妒忌，周小姐并不为难，“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这话在他听来，亦是她为人的周正、自己的福分。

　　除夕夜，周小姐只回家待了一刻，就赶来宿舍与他同过。两人一起去二楼护士长的房间，三人吃着茶食闲聊，守望新一年的到来。良辰佳景时，他与周小姐是一起度过的。这一切，都在张爱玲的视线之外，自然也在她的意愿之外。她自慰地想，这一份精神生活对于乱世中孤身一人的他是有益的，既然爱这个人，就不能去砍掉他的枝叶。她想让他自由地生长。她梦见自己的手搭在一棵棕榈树上，淡灰色的树干向着前方延伸，沿树身望去是蔚蓝的海天一色。醒来，她想，棕榈树是没有枝干的。

　　阳春三月，胡兰成从武汉回到上海。张爱玲接到他的电话，“喂，我回来了。”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她一阵眩晕，待缓一口气稳住心神，仿佛才倚靠在坚实的墙壁上。让她奇怪的是，这次他带了很多钱给她，与他素常的做派不一样。“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这话让他有底气，也给她安慰。“你这里也可以……有一笔钱。”她接钱的手愣在了半空，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此次临离开武汉，他将许多重要的物事都托付了周小姐保管。连行装，也是她为他整理的，衫裤袜子手帕毛巾牙膏，一样一样归置齐整，像她的人一般。他身上穿的青布罩袍，也是她洗的，散发着肥皂的洁净清香。在飞回上海的飞机上，他眼前晃过更多的是她的身影。时光何等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