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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锦色

  白居易《长恨歌》中“宛转蛾眉马前死”,张爱玲读来不免叹息,“这怎么可能!这样委屈,但是心甘情愿,为了他,如同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这样的。”同样的,为了他,她也甘愿将自己挂在风口浪尖上,充当流言的话柄,任由人们的目光与言语去冲刷,涂污,凌迟。只为了他。

  婚后他们依然如同从前,时聚时散,聚时朝夕相对语不休,离时信笺传情表相思。他们不像寻常夫妻那样深陷在日常琐事中,依然是天上人间,风清月明。她喜欢上海,市井中处处有生之活泼与亲切,纵有千般不足,还是让她感觉亲。他为政治所迫几地迁徙,却不想她为他轻易挪动。胡兰成回到上海的时候,他们一同在街头散步,树影人声里两人并肩而行,手牵着手,眉眼间满是新婚的欢喜。他们一同去静安寺街上买菜,在琳琅的菜蔬里挑挑拣拣。他们一同去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古印度的壁画集。他总是以她的喜为喜。这份爱小心翼翼,如捧易碎的琉璃。他耽溺在她这里,从晨曦微明直到夕阳一点点从窗口摇进来,如梦如幻地悬挂在墙壁上,两人的影子亲密地靠在一起,像金箔纸剪贴出的人形。

  早上他从她这里离开时,她怕吵醒姑姑,让他提着鞋蹑足走到门口再穿,可他总是迟疑一下,还是将鞋穿在脚上,“要是你姑姑忽然开门出来,看见了很窘。”这个极其自尊的男人!回回,她听见皮鞋落地的声音穿过走道,感觉那段路是那么漫长。于是,她送他从后门出去,这样路短一些。厨房的一扇门就开在后阳台上,狭长的阳台栏杆外面是上海的城景,那里有个木栅栏门。清凉的晨风中,她只穿短裤和一件墨绿色的绒线背心,将他送出木栅栏门,看着他离开,才扣上门回来,将床边地上蚊香盘里的烟蒂倒干净。欢喜的当口,她会像寻常女子那样冲他撒娇,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胡兰成坦言,“我在张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天地万物。”那一种惊诧的欢喜。他甚至认为,像自己这样喜欢她这个人、懂得她这个人的男人,再不会有。

  夏日傍晚,两人相拥在阳台上看暮色中的上海城景。余晖透过灰暗的云层,云影蔼蔼。看着看着,他不禁叹道,“时局不好,来日大难。”这份忧戚,一直如影随形,从未远离。张爱玲闻言震动,脸上落下一片愁色,回过头去,面向夕阳沉坠处,缓缓吟出,“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转过身来,眼神孜孜地看定他,“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就在衣箱里藏藏好。”眼神里的疼惜之情,一时浓得仿佛要溢出来,“若要隐姓埋名躲起来,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说完,她放开他的手,去厨房为他倒茶。茶水如注,白雾卷腾。她收拾好表情,端茶出来,走到门边将茶递给他,腰身轻轻一拧,已是满面喜色,眼睛里满盈盈都是笑意。那神情仿佛在说“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胡兰成心被烫一下,不禁赞一声,“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嗔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这一赞一嗔间,忧戚如茶水的雾色尽数散尽,两人又恢复了说笑酽然。

  灯下,两人脸对着脸,挨得极近。脸上纤细的绒毛都看得见,他只觉眼前仿佛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她的眼睛里有盛不住的笑意,这笑意在灯光的阡陌里一心一意传导给他。他故意收束起表情,捧起她的脸,“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再绷不住,笑喷薄而出,嗔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问他可记得《水浒传》中宋江乍见玄女的句子,他偏不记得这一节,只得央她告知。“天然妙目,正大仙容”,一脸的朗朗笑意。胡兰成深陷在对这几字的惊叹中,次日一早还没能走出来,望着她净白的面容,赞一句“你就是正大仙容”。

  午后天气晴好,两人去附近马路上散步。张爱玲穿一身桃红色的单旗袍,走在艳艳的阳光下,煞是夺目。胡兰成连声赞好看,她莞尔一笑:“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她脚上一双轻软的绣花鞋,是静安寺庙会上买的,鞋头鞋帮都绣满了龙凤,乍看有些土俗气,可穿在她的脚上,线条便灵动起来,衬得一双纤足十分可人。只要他从南京回来,她便穿上这双鞋,知他喜欢。他想不出词语来形容她的步态,她随口拣来,《金瓶梅》里写孟玉楼的一句“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颔首,“淹然”二字确实用得妙,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灯光下,她眼光流转,露出顽皮之色,“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胡兰成不禁抚手赞叹“妙妙妙”。万事万物,到得她眼里,只需略微婉转思忖,便可用言语说得明白透彻。

  张爱玲不惯于向他要钱用,她的书畅销,稿酬够她用度,虽然在与苏青的交谈中,她坦言“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她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胡兰成曾提来的那一大箱钱,她拿去换了金条存着,并未动用。婚后,胡兰成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喜滋滋地拿去做了一件宽宽大大的皮袄,自己设计的式样。这衣裳不同于其他,带给她的更多是心理上的安慰。

  这是一段男欢女爱的美妙日子,让她感觉“如仙如死”。每天,他坐在她的桌前写文章,埋着头像一座哑光的银色雕像。她忍不住说,“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吃完饭,她收拾完从厨房出来,他迎上去吻她,情不自禁地,她身子一滑跪在了他的身前,抱住他的腿,将脸贴在上面。这姿态有些突兀,他不免有点窘,笑着将她双手拉起,高高地举起来,爽声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一日,胡兰成要参加一个时事座谈会,她高兴地与他同去。阳春三月的明丽阳光洒落在满街的柳树上,随柳枝摇荡,摇出漫天的柳絮,在阳光下盈盈点点地飞动。两人坐一辆黄包车同去,柳絮迎面,躲也躲不开,两人薄薄的夹衣轻轻地摩挲。他不停地伸手去捉她头发、腿上的柳絮,总也捉不完。会议在一座庭前有草坪的白色洋房里,两人到时已落了满身的柳絮,而漫天的柳絮依然在空中随性地飘落,一时仿佛误入仙境。

  坐在会场中的张爱玲只顾孜孜地看他,那些关于时政的谈论不过吹过耳畔的风,于她没有丝毫的分量。也许因为一段时间的分离,也许因为他近来写了很多漂亮的文章,也许因为另一个女子若隐若现地介入,她心里忽然焕发出对他浓浓的崇拜之情,这情感来得又猛又稠,直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那天,正赶上盟军飞机空袭,警报之后是绵延的爆炸声,他就站在这一声声的震响里发言。远远看着,她丝毫没有在香港时的那种恐慌,眼前的这个人,与她身心融合的人,已经构筑了比任何外物更有效的庇护。

  他受邀去演讲,她也一同去了,恰遇见他的儿子推着自行车进来。演讲并不正式,只是十来个人围着一个长条桌,多是学生或记者,有人火气非常大地向他提问,都被他从容地挡回了。她觉得他讲得非常好,放在哪里都是一流的演讲。两人携手回家时,他忽然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这话带出了她心里的一串蜜意。

  她还与姑姑同住,多少有些不便。每次吃饭不过为胡兰成多叫一个菜,多是附近餐馆点的酱肉或百叶包碎肉,她于做菜上没什么心得,胡兰成引用池田的话,说来这里几次都没看见桌上有他爱吃的菜。这话里似乎暗含对独门独户另过的期望。她不能想象他们居家过日子的情景,为一日三餐操劳,那也是夫妻间的必须吧。心里不无纠结,却又觉得这还遥远。胡兰成开玩笑说,“我们将来也还是要和你姑姑住在一起。”她将这话说给姑姑听,姑姑笑嗔道,“一个你已经受够了,再加上个他哪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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