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忧欢

　　张爱玲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絮絮地将这些细枝末节说给胡兰成听。末了，提起不久前她去《万象》编辑部给柯灵送稿子，刚踏进楼洞，身后突然闯进来几个日本宪兵，记下了她的姓名和地址。后来听柯灵的朋友说，他被日本宪兵队带走了。正是柯灵介绍了剧团的主持人与她认识，才促成了话剧《倾城之恋》的排演。胡兰成知柯灵人还不错，写了封八行书由他的家人交给宪兵队大队长，其中一句“柯灵为人尚属纯正”。两个星期后，柯灵被放了出来，专程上门来道谢，说抓他的理由是“疑心他是共产党”，在里面还坐了老虎凳。他穿一身西装，收拾得面光发滑，张爱玲无法想象他坐老虎凳的情景。这时胡兰成已经离开了上海。

　　临走前，胡兰成问她要不要去武汉看看，她笑说，“我怎么能去呢，不能坐飞机。”胡兰成来去坐的都是军用飞机，他不以为意，“可以说是我的家属。”她终于没有去。

　　离开前夜，胡兰成忽然对她说，“到我家里好不好？”时近午夜了，两人悄手悄脚走出公寓，近秋的夜晚风带了寒意，昏昧的灯光下不见人影和车影，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街心，两条影子长长地伸到身前，又拖到身后，沥青路面和湛墨的天空结合一体，他们恍惚走在天上。

　　胡兰成的家在一栋大房子里，女佣出来开门，面带诧异。屋里人都睡下了，两人在客室里坐了一会儿，女佣倒了茶来，青芸也出来了。他对青芸淡淡交代两句，就牵着她的手走上三楼，这是一间有些杂乱的房间，他有些歉意地望着她，“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随后带上门出去了。灯光极其暗弱，她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一时间有些不能融入，四下打量一番，将皮包搁到五斗橱上。门忽地一声轻响，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探头进来，略看一看又缩了回去，女人长方脸，灯光下看上去面色苍黄，眉目倒是清秀，梳着波浪发型。她猜这是他那个有病的第二任太太。他与她是沉默的夫妻关系，却也生了几个孩子。

　　胡兰成推门进来，拿着两本埃及童话书。床是木栏杆的老式床，灰白色的珠罗纱蚊帐，久无人住而散发出浓郁的灰尘气息。褥单倒是新换的。她有些不习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他脱衣上床时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将脸俯向她，灯影下仿佛一朵赤金的莲花。秋天的蚊子像末世的狂欢，叮得人很疼，他用手蘸了唾沫抹在她被叮的包上。早上醒来，她躺在枕头上看埃及童话，然后带着两本童话书喜滋滋地回家。小心翼翼地用钥匙开门，怕吵醒姑姑。

　　与张爱玲缱绻缠绵了两个月，胡兰成又返回武汉。飞机落地，他顿生出“真是归来了”的感触。似乎离开张爱玲，他并没有多深的愁绪，反而是这边的周小姐更让他牵挂。周小姐，名训德。这次归来，他便直呼其名唤她“训德”了。周小姐憔悴了许多，可是很快又容光焕发起来。他和她说起在上海时与张爱玲的事，周小姐顿时木然了表情，“你有了张小姐，是你的太太？”反而是他诧异，“我一直都和你说的。”似乎这样的一心挂两头，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人一同泛舟出游，江边漫步。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二人的关系。酷暑来了，他在暴雨中淋了几次，身体变得虚弱。一日在宿舍写社论，忽听得警报鸣响，接着是“轰”一声巨响，一枚炸弹落在对岸，江水溅起，连医院的房子都微微震颤了。受此惊吓，他突然变得怯弱，夜晚独自睡觉听见风吹门动，都会感觉不安，内里大概也对时局有了不祥的预感。病中，都是周小姐悉心照料，昼夜服侍，为他下厨做顺口的菜，她不再顾忌人言。又一日，飞机俯冲而下，如麻的机关枪弹落在医院屋顶上，他们躲到厨房灶间的堆柴处，周小姐身形虽小，却是一心一意地将他护在身下。此举让胡兰成十分感动，张爱玲对他的好是有保留的，因了她的自尊，而周小姐对他是全心全意，无半点折扣。他与她没有举办仪式，乱世之中形式感的东西已可有可无，况且他还有堂皇的理由，“我与张爱玲亦且未举办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他兀自将一妻一妾的格局安排妥当了，全然不顾张爱玲的所思所想。他也知道此事若摆在张爱玲面前，实难过她那一关，可这是乱世，他且混沌地度过去每一个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