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惊梦
日本人投降那天,张爱玲在睡梦中被鞭炮声惊醒。在刚刚收到的报纸上,还有他写的“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此时,世界亮了,而她坐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自从信中感觉他与周小姐越走越近后,她就知他对自己已不如从前。彼此不见的几个月时间里,她的心里混乱不堪,时而念及他们在一起的艳趣时光,时而想象他与周小姐无忌的打情骂俏,心似被一层蜡封冻住了。她曾在下午的阳光里为他画素描,他在看关于波兹坦会议的报道,“二次大战要完了。”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她感觉不出他内心的惊动,手里依然刷刷地动着,“希望它永远打下去。”胡兰成沉下脸来,“死这么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她奇怪他的生气,搁下笔不无伤感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她想和他天长地久,愈是不能愈是盼望。张爱玲为他买下了一件墨蓝色的呢子大衣,她不知道该为他准备什么才好,其实,从认识他的时候她就知道战后他会去逃亡。摆不脱的宿命,一直像影子跟随着他们。
她等了又等,不知他身在何处,是否平安。电话刺破凌晨的寂静,像针一下一下戳着耳膜,她惊跳而起,是池田打来的,“嗳,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搁下电话,她的心跳得像鼓槌,慌慌张张间心念的居然是头发,前两天刚刚烫过,尴尬的短,卷得倔而僵硬,可是没有办法,她要马上去见他。马上。
半小时后,池田到了楼下。两辆黄包车相跟着,路程奇远,路景越来越荒凉。她看见两个肥胖的男子抱着头在角力,剃着光头,只留了两三撮头发,马尾一样束翘着。她感觉是一种表演。这些落败的日本兵也需要来自家乡的慰藉。偶尔,迎面而过的大卡车上都是日本兵。
车到虹口已经十点半了,停在一排住宅的门口,池田按响门铃,一个穿和服的女人脚下“嘀嘀答答”地走来开门,脸上木偶般的雪白脂红。张爱玲跟在池田身后上楼,走进一间日式房间,胡兰成从床上坐起来,剃了光头,戴一顶卡其布的船形帽。他是混在日本兵船上过来的,光头容易隐藏身份。张爱玲一眼就看出他瘦了一圈,这一路不知受了多少惊与苦。
池田略坐一会儿就走了,胡兰成挪坐到椅子上,笑着对她轻言,“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去了……”不知怎么,她也笑了,在炫极灿烂时直线坠落的情形,她早经历过很多次,这不算什么。两人淡淡地说了会儿话,胡兰成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是赞美还是感慨,她不得而知,两人依然相顾嫣然,不当眼下是多大的事情。也许,只是不想对方看见自己的哀伤。胡兰成声音低弱,“投降以后和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说话,他们都像是半明半昧的。”她心里这才一凛,仿佛触摸到逃亡真实的脉搏。四周的光线也仿佛暗寂下来,他继续压低声音说着,来时的船舱里挤满了日本兵,沮丧的、悲恸的、颠动的、痛苦的海。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当年将她锁闭的那间小屋,雕花窗棂里透进微弱的混沌的光亮。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只求他平安,再远的距离都不怕,她可以去找他。他摇摇头,告诉她有个斯姓同乡曾接济过他,而他这些年也帮助过他们家,彼此有恩情,他可以到他们家暂避一段时间。也许本乡本土的,反而不会引人注意。倒是日本肯定被美军占领,去不得。她垂下眼帘,“你想这样要多久?”他略怔一怔,“四年。”语气是并不能确定的犹疑,但要给她信心。又一段被锁闭的时光。她的眉眼间布满了回忆引发的伤感,这伤感落在他的目光里,那眼神突然带了轻蔑的意味,“你不要紧的。”她想问他是否要钱,可是母亲就快回国了,她心心念念地要还给她钱,况且她正准备趁战后回香港继续念完大学,校方答应保送她去牛津做研究生。一念婉转,话终于没有问出口。这时节,对他来说最紧要的恐怕就是钱了吧。可是她有她的自私和残忍,须得日后去赎还。
她不能将这种种理由说给他,在这直见性命的关头,他会以为她就要抛弃他。反正他的家里,有侄女青芸新嫁的丈夫来负担,他是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坐到中午,她感觉不便留下来吃饭,拿起皮包,“我走了,明天再来。”第二天一早,她买了一盒奶油蛋糕,想送给日本妇人表达谢意。日本妇人开的门,满脸不悦之色,她也不禁板起了脸,仿佛负气般将蛋糕递给她。
坐在他面前,他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她一直在心里猜度他与周小姐的关系,到了何等程度,他手中的钱大概都留给了她,两人是不是了断了她也不知。她故意沉默着,不问他在武汉的事,两人间的话语仿佛枯竭了,他沉下脸来,她也故作没有会意。终于,他又笑起来打破僵局,问炎樱怎样了,她也笑着告诉他,“在庆祝西方的路通了。”停战的第二天炎樱拉着她去西点店,说要吃蛋糕庆祝胜利,她透过店子的橱窗看着满街欢庆的人们,那些雀跃的身影,心里混杂着喜与忧愁。他告诉她以前的那些同事,都一个个在家里坐等被抓,是池田告诉他的。只有他聪明,及时地隐瞒身份一路逃亡。可是这样的逃亡何时才是个尽头?日本妇人昨天带他看了屋内的一个衣橱,说万一有人来检查可以藏在里面。他表示不愿意,从橱子里被揪出来仿佛是最不雅的事,他不想失去尊严。
而在她面前,他一直有这样的矜持与担忧,竭力要维护住他的尊严。
他告诉她这里晚上会挂一种绿色的纱帐,可以将整个房间笼罩在里面。她想象一下,笑道,“像浮世绘上的。”他起身去关百叶门,她赶忙起身拦住他,毕竟这是客居的屋子,他又身体虚弱,可是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他们需要对彼此的念想。躺在他的怀里,她心情幽暗,“我要跟你去。”那一刻,哪怕天涯海角,她都愿意随他去逃亡。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战栗,声音幽幽地响在耳边,“那不是两个人都缴械了吗?”带着她,也许只有一起束手被擒的结局,他从来不觉得她有逃亡的本领。她并未领会,只顾着自己的心意,“我现在也没有出路。”对于乡村,她只有想象。逃亡中的种种艰难,更在她的想象之外。他叹一口气,语气变得从容,“那是暂时的事。”
她的声音愈发细弱了,“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话一出口,就感觉到他更深的恐惧,到了英国美国他又有怎样的出路,言语不通,给人打工,非法入境?也许,她的想法太过天真。百叶门重新打开来,日本妇人的小女儿请她过去吃茶。男主人是个胖而结实的日本军官,方桌上供着佛,还有铜磬木鱼,男主人开始诵经祈祷平安,日本妇人也加入进去。一屋子喃喃念诵声,飘飘浮浮。回到房间,已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应该问问他有没钱用,可还是没有说出口。“你明天不要来吧。”胡兰成的语气似是淡淡的。她“嗳”一声,为自己找到理由,“不要路上又碰见人。”心里竟有解脱之感。与在香港时收到佛朗士教授的钱,次日可以不去母亲那儿,一模一样的感觉。
她坐电车到外滩,满街都是游行庆祝的人,只好下车。她在万头攒动的汪洋里奋力游动,如浪的杂声,将爆竹声都淹没了。人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前进不了后退不得,心里烦腻到极点,可是动不了。终于回到家,将自己掷到床上,只短短地“喝”了一声,再无力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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