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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入戏

  斯先生怕有人认识张爱玲,惹出麻烦,两人出了上海坐的是货车。乘客都坐在行李上,车声轰隆,车厢没有车门,风从敞开的口子里凶猛地灌进来,将头发吹成了僵硬纠结的一团。江南的田野是美的,哪怕深冬,清瘦的树、碧绿与褐黄交织的田地、映着天光的水塘。而且,她的身体里嘭嘭跳动着一颗切盼的心。在一个小站,上来一个军官、一个女人和一把藤椅,军官坐在藤椅上,女人为他盖上毛毯,蹲在他脚边拨弄脚炉里的灰。女人散披的卷发下露出一张白净秀媚的脸,可是她对他说话,他从来不理。张爱玲对这女子生出一丝怜惜。

  到斯家已近年关,大雪封堵了山路,张爱玲只得暂住下来。乡下过年时照例要搭台唱戏,早一天乡人先去参观剧场,众口一词地说今年这戏班蹩脚,仿佛他们看过无数次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与挑剔的胃口,一个负责张罗的男人坐在舞台上,反复强调“今年的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是我说,真要是好班子我们这地方也请不起!”

  摇头归摇头,乡人还是蜂拥着前去看戏。斯先生的太太顾着家事,将张爱玲送到祠堂就转身回去了。戏台在祠堂里面,小而精致,台顶的飞檐连接着大厅的屋顶,只在戏台和客座之间有一截地方上面没有屋顶。台顶正中是一盏乳白色的六角大碗,角沿起棕色的陶棱,台上黑底盘金龙的柱子上悬挂着“肃静”与“禁止喧哗”字样,右边还悬挂着一口自鸣钟。一柱真实的阳光从空隙处垂罩下来,映在绣着湖水仙鹤的大红铺金帷幔上。那帷幕在阳光的照晒下,蒸发出陈年的尘灰气、油腻气。蓝色的烟尘在阳光中漫舞,如梦如幻。

  时针指向两点时,锣鼓鸣响,先是一个阔脸女孩扮演的老生坐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唱了半天,绍兴戏用的方言,张爱玲只听得“咿咿呀呀”一大段唱,难明其意。随后小生出场,果然行头不俗,穿一身柠檬黄满镶品蓝花鸟的长衣,里面也很齐整,坐下时露出大红裤子的灿白腰带与黝黑的汗衫,却是枣核脸形,满脸的疙疙瘩瘩。旦角也没有多美,长着敦实的方圆脸,杏眼下的嘴鼻不够秀媚,背有些驼,衬得腰身愈发难显婀娜,一出场就惹得一片慨叹,“怎这么难看相?”“腰身哪有这么粗的?”“怎么这班子的人一个个的面孔那么难看?”旦角穿鹅黄色绣红牡丹的对襟衫子,下面的白布裙显旧了,竟是还没有小生的行头光鲜。她侧坐在台角的一张椅子上绣鞋,阳光正好落一束在她的半边脸上,浅粉色的腮颌毛茸茸、粉嫩嫩的,不免让男人生出绮思。这戏演的是表哥表妹一见之下生出私情,中间不乏乡土的笑料。人物虽然不够美,人们还是看得兴兴头头。

  绣着“乐怡剧团”的三幅大红幔子被取掉了中间的一幅,变做了舞台上道具,随着生旦进退的节奏而忽进忽退的一幅床幔,颇有象征意味。舞台背景忽然没了一块,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祠堂本色,那里立着的画像竟然是孙中山的,两边挂着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透过戏台上一进一退忙着调情的生旦,这突兀的背景不禁让张爱玲心头一震,顿生出伤感,她从未觉得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有多么伟大,不想却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境之中。

  戏未完,斯夫人赶来接她,她恋恋地不肯走。小生带着书童回家,准备央媒人来相亲,却在庙中看上了另一位小姐。这一位旦角刚出场,就惹来啧声一片,“这一个好!”“这末一个漂亮的!”那演员樱桃小嘴,鼻梁挺秀,玉色长袄上绣着宝蓝色的兰花,稳重而矜持地抬举着脸。张爱玲还想看后面的私定终身,书生考中后一并迎娶两美的大团圆结局。可是,斯夫人抱着孩子在那儿不便久等,她只得从人群里站起身来,狼狈地穿过密集的人丛,将缠裹在臃肿翠亮蓝布大棉袍里的自己一点一点挪将出来。在这陌生的地方,她感觉自己只有体积,没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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