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痴寻

　　这个新年显得格外漫长，终于等到雪化路通了，张爱玲和斯先生迫不及待地上路。一大早，她坐着花轿走过积雪还未化尽的山坡，看见天蓝得异常纯粹洁净。此一去，就快见到他了。不知他现在身体怎样，心情可安稳。

　　又坐了几天船，经过一个小城时他们借宿在县城党部，墙上悬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小国旗。还投宿过一户人家，住的房子像放大的鸟笼，有两三层楼高，圆圆的顶用密密的竹子搭成，望一眼让人感觉头晕。大房间里不止一个铺，靠墙睡着的人在低声咳嗽。

　　再改坐独轮车，吱吱呀呀，歪歪扭扭，曲曲弯弯、上上下下的山路。四顾无人的旷野，只有两辆独轮车。她迎着一枚铜盆似的太阳而去，脸上无遮无挡，被晒脱了皮。“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这里，这温州城就含有珠宝在放光。”一路上，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身为丈夫的他。可是她不知，这一路胡兰成是与范先生一起走过去的，且走出了婉转微妙的情意。

　　终于到达小城，是城里最好的一幢房子，外面是深粉色的墙，一截刷成了白底黑晕仿大理石的模样，墙筑成座钟形状，一边卷一道浪头，奇怪的造型。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鱼池。到的第一天，她和斯先生走进屋子，随即看见了一张淡白安静的脸，五官俊秀，素色旗袍上套一件深色的绒线衫，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随即，胡兰成走过来，只点头招呼一声，就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了。她听见他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还有夸张的笑声。她断想不到千里迢迢寻夫的第一次见面是这般情形，一路上她臆想过很多次，身上臃肿的翠蓝棉袍、一路晒脱了皮的脸，都让她自卑。她让他在人前丢丑了。她不知就在几天前，胡兰成与范先生一同去看庙戏，人丛中出双入对，仿佛许仙与白娘子，让胡兰成欢喜不禁：逃难途中，竟有这样的福分！

　　那张淡白安静的脸，正是范先生。等到两个人单独面对了，胡兰成已平复了内心的震动，态度显得客气礼貌，“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但她从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丝毫的感激，倒似乎她的到来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而让他生出了烦恼。果然，胡兰成随后说，你这样大老远地来看我，我实在是不敢当。客气之中透出生分和尽量克制的责备。

　　他向她讲述范先生送他来时一路上的情景。冰寒中两人分坐黄包车赶路，手脚冻得僵硬，放在范先生脚边的烤篮将旗袍烧了个洞，他十分过意不去……张爱玲忍不住打断他，“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她曾在火盆上将深色绸裤烧了个洞，洞口边一圈圈彩虹似的层色，最里是一圈焦黄，仿佛月华一般，一戳即破露出里面的丝绵，灿白的月亮。他听了似乎也觉新鲜，仿佛这才想到，“嗳，其实洞上可以绣朵花。”

　　他以为她如此轻松的笑谈，是容忍了他与范先生的暧昧，虽然他并没对她说透。他不知此时张爱玲心里已痛得不敢去触碰，她只是不愿去深想，不愿去深究罢了。她不愿意留宿在这户人家，可当地唯一一家客栈次日才能腾出房间来。胡兰成送她去旁边的大院住，那里多有空房，两人穿过清幽而曲折的院落，走进一个狭长的房间，灰砖铺成的地面，屋角放着一张挂有蚊帐的小木床，一张两屉小桌子腿下垫了砖块，还有一个灶台。这里虽然冷冷清清，但不必与那么多生面孔相对，让她感觉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