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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情隔

  第二天,张爱玲搬到了公园旁的那家客栈,因为怕警察查夜,胡兰成不敢在那里夜宿,都是白天过去陪她。张爱玲心里猜疑胡兰成与范先生的关系不同一般,可不愿去问,只笑着告诉他这范先生生得美。胡兰成听了满脸欢喜,这美亦是他的了。倒是他与张爱玲分别这些时日,两人心中各怀心事,亲热时也挥不去生分之感,反落得客气如宾客相待。有时两人四目相对地躺在枕头上说话,她的脸盈盈满满地落在他眼前,忽听得窗外一声牛叫,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孩子一般笑出声来。胡兰成喜欢听牛叫声,沉着而悠长,他小时在乡村听惯了。张爱玲接口,“牛叫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旅馆后面是连着公园的一个土丘,从窗口望出去,牛在草坡上悠闲地吃草。两人又听得林中乌鸦的叫声,胡兰成脸上升起忧色,“我在逃难路上总遇见乌鸦当头叫,但新近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张爱玲笑里透出一丝孩子气。两人不咸不淡地说起别后的事,对于胡兰成,逃难之中上海的一切已是那么遥远,远得已经抓握不住,那些曾经熟知的人与事也因了距离与心理的隔膜,听来有些乏味了。他转而要张爱玲讲些西洋的事给他听,张爱玲说起美国的电影,说起劳伦斯的小说,胡兰成并不觉好。不知不觉,两人已失了先前“连朝语不休”的趣致。

  话不投机,连房间的空气也显得浊重起来。两人起身出门,张爱玲穿一件乌梅色的窄袖棉袍,袖口开叉,镶一颗碧绿色的大核桃扣,胡兰成一旁看着说仿佛舞剑的衣裳,太不家常,走在小城里相当地触目。胡兰成的语气里带了埋怨,“别人看着不知道怎么想,这女人很时髦,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顿一顿,不耐烦的口气,“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说话的声气……”前两天他们在客栈里说话,忽然听见隔壁有人问,“那边住的谁……”“不知道,像是外地人。”两人顿时噤了声。

  张爱玲不喜欢公园,单调而贫乏的美,她喜欢街上店铺弥漫的活泼泼的生趣。木器作坊里开动电器锯木头,声音剧烈,木屑喷溅,木的香气在开膛破肚中溢出来。两人驻足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却见另一家木器作坊里,两人慢慢实实在拉锯,一来一往,娴熟默契。他们在木器店里看旧式木质雕花家具,在寺观里看神像,张爱玲依然是妙语如珠,胡兰成却不再觉得甘之如饴。当下的境遇已不容他天上人间,风花雪月,他可抓握住的不过人生最基本的饮食男女。对于范先生,他有利用之意,希望借助她的庇护逃过大劫,但她生在乡下长在乡下,持家理事是一把好手,将逃亡中的他服侍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相比于张爱玲的才思妙悟,范先生给予的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幸而张爱玲没有坚持与他一起逃亡,在生活上等同弱智的她根本难以承受这种种的磨难,反会惹出无尽的麻烦。这一对比,胡兰成更觉出范先生实实在在的好。她与周小姐一样,都是贴心贴肺地待他。但以他的性情,也不至于为难张爱玲,两人对外称是兄妹,这是范先生要求的,为免她在同乡面前处境难堪,即使独处时,他与张爱玲也再找不回昔日恩爱的缠绵。

  有时,范先生也与他们一起逛街。正月十五前夕,许多店家门上插了香,张爱玲忍不住凑近去闻,她喜欢这样浓烈的香。有时,胡兰成与范先生一起去客栈看她。张爱玲不愿露出心中猜疑与苦楚,百般敷衍,实在没有话说,便拿出铅笔和纸来,“她真好看,她的脸好像中亚细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我来画她。”胡兰成听了自然高兴,而范先生不答言,只是温和地坐在那里。笔下滞涩,有如心情。画了半天,才勾出脸型、含笑的眼睛、端直的鼻,正要勾嘴形,胡兰成一旁看了赞一声好,他沉浸在一双两美的情怀里。张爱玲看着纸上未完的轮廓,忽感意兴阑珊,心里一阵难受,“不知道怎么,这眼睛倒有些像你。”胡兰成听出这话中的婉转,沉下脸搁了画,张爱玲也撂下笔。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范先生依然不发一言,略坐一会就走了。

  他坐在这里,可心魂没有全然在,她能感觉到。那天,范先生中途来,胡兰成一见她,就诉苦说肚子从早晨开始一直疼,张爱玲见得两人如此情状,心里寒意迭涌,他一早来这里这么久,竟是一直忍着不肯对她说。想来,对于他,她竟是比范先生更生分了。还有斯先生曾经说过,胡兰成平时念起的更多是周小姐。那她是什么?在他心里居于何等位子?经不住这一叠的自问,她惶恐得恨不能立刻向他要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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