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钝痛
痛苦不分朝夕地发出聒噪的声响,只要从梦中醒来,她就能听见。仿佛一个兴奋过度的多嘴而太闲的陪伴。她不能不让事情填满自己。可是,走在马路上,偶尔从哪里传来京戏唱腔,那须生的中州音与他很像,张爱玲眼里立刻漫起了泪雾。吃着饭,忽然想起他寄人篱下地坐在主人家的桌旁,碗里多是青蔬,她忽然哽咽得饭菜无法入喉。一碗饭还是清清楚楚的一碗饭。她梦见自己站在天津老宅的一只朱色橱柜前,往面包上涂抹果酱,想带给躲在隔壁空屋子里的他……梦里梦外,都是他。
姑姑没问她此行的情景,她亦不说。只是瞒不住,一碗碗饭颗粒未动地端坐在那里。姑姑与她玩笑,“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她将碗筷送到厨房,坐下来,竟然笑出来,“他爱上了周小姐,现在又有了范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她只能这样说,仿佛只是为了钱发愁。“还他好了。”姑姑素来不将钱看得很重。
“婶婶就要回来了,我要还她钱。”姑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母亲钱的意念那么执著,“也不一定要现在还。”两个人都沉默了,张爱玲有她的固执,在金钱上她从没感到过安全,情感上也是。这一次,以为踏在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可还是被抽走了,原来脚下只有虚幻。
良久,姑姑轻笑道,“他也是太滥了。”望着她,眼里有怜惜,有劝谏,“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张爱玲钝钝地一笑,“我不知怎么,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曾经,她想死给母亲看,带着负气的怨念,“你这才知道了吧?”这一次,她也一晃而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她将它关在笼子里。胡兰成总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她的死根本无法惊动他。
他们依旧互通音信。有时,她写很长的信,在纸上宣泄她的痛苦,也寄东西过去,可是胡兰成多半不回信,总是托人带个字条到上海,偶尔也写长信来,不过还是那样辩解的话语。她忽然间迷上了美军罐头里西柚汁酸甜的味道,一听听地吃下来,直到有一天在街头橱窗里看见一个苍白老态的瘦女人一晃而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斯先生来上海,告诉她胡兰成又搬到了乡下,小城的风声有点紧。略坐了坐,他忽然蹙起眉头,“他要把周小姐接来。这怎么行?她一口外乡话,他一定要我去接她。”斯先生为他的固执而焦虑,经济上也有些负担不起,希望张爱玲拿出钱来,只有拿周小姐来刺她。可是,这种针刺的感觉已经敌不过前些时痛苦的强大,她已经有了铁一般的灵魂。她只淡然地微笑,“他对女人太不实际。”斯先生愣怔一下,“很实际的噢。”就此,她确定周小姐会等着他。那她算什么?三美情节中的一枝?
青芸送范先生来公寓,范先生来上海看病,顺便看看她。她泡了茶笑着端给她们,仿佛没有芥蒂。她一直没向范先生问起胡兰成的近况,不想问。姑姑问她要不要为客人多做两个菜,她说不必,要不还以为她们在上海过着多好的日子,其实平时都在节省。
她给胡兰成的信再没有那么长,偶尔寄张便条。胡兰成以为她已无大碍,竟在信中说起他与范先生日常的点滴,炫耀一般。他竟糊涂到依然看不透张爱玲内心的苦楚,或者知道而以这样的方式挽留住自己的尊严。“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嫉妒嫉妒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带了自得自乐的语气。读信的她气笑不得,不禁想起松台山上那一句感叹,“他们也都是大人了,怎么在做这么可怕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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