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泪诀

　　胡兰成在乡下斯家老宅楼上躲了八个月，每天埋头写《武汉记》，想到温州的户口检查已经过去，便想返回那里。这次是斯先生送他，取道上海停留一日。张爱玲接到电话，将房门虚掩，站在楼道的电梯旁等他。她穿一件车毯改做的大衣，宽宽大大，下面长长的穗子已经剪掉了，里面是那件窄袖的“舞剑的衣裳”。青芸陪胡兰成上来，只匆忙打个招呼就走了。楼道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胡兰成迟疑一下，“你这样美。”她仿佛没有听见，转身领他进屋，不去想身后的他是何反应。

　　刚在客厅坐下，电话铃声炸响，她接起来，“喂？”是桑弧。心里顿时一凛，身体紧绷起来，舌头也仿佛僵硬了，“嗳，好吧？……我还好。”桑弧仿佛感觉到什么，匆匆挂了电话。回到客室，胡兰成正在焦躁地转圈子，“你讲电话的声音很柔媚。”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斯先生过来看胡兰成，三个人闲坐说话。张爱玲话语不多，只在一旁听着两个男人闲聊，话题中免不了关于女人，这是胡兰成的爱好，听来有些刺耳。黄昏时斯先生方才告辞，张爱玲送他回来，看见胡兰成满面愠色，“斯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这是他第一次冲她发脾气，她因了姑姑的缘故素不留人吃饭的，他岂会不知，此番却加责难。她不知道胡兰成其实心中带气，上次她去乡下和温州寻他，不懂乡人的规矩习惯，竟用面盆来洗脚，显得不懂人情世故，让他丢脸。他也不知，斯先生在上海谋了一份事，给一个牙医做助手，曾拿了厚厚一本牙医学书让张爱玲翻译，张爱玲因了他的缘故不好推辞，每次斯先生来也是好茶好语相待。张爱玲忍不得这一口气，“斯君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要赶去自首，只求开脱她，我听了很气。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是他说你的，我都愿他莫说了……”胡兰成沉脸不语，张爱玲自去厨房帮姑姑做饭。

　　不知不觉，他们再不会有天上人间的好日子了。实在忍不住，她告诉姑姑，“胡兰成生气了，因为没留斯先生吃饭。”姑姑一怔，“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见她不乐，姑姑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她笑着“嗳”一声，不加解释。这顿饭吃得潦草，三人说话都是淡淡的，姑姑吃完就回了房间，照例将门关好，只剩下他们在客室里相对而坐。灯光下的这两个人，仿佛恢复了原初的模样，可是有什么已经被岁月彻底地改变了，不过两三年光景。她望着灯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已无法笑得从容。他说起那些入狱的汪精卫政府官员，她表情淡漠地听着。“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显得烦躁。“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么地方买酒。”她确实不知道去哪里买，也没有心情成全他的心血来潮。

　　她看见他竭力在压制脾气。曾经，她将自己的痛苦寄放在那些长长的信里，可是他何曾在乎过，安慰过。仿佛是为了刺一刺态度冷淡的她，或者炫耀自己在大难之中亦魅力不减，胡兰成说起自己与范先生的情缘，这次讲得格外细，也格外坦白。张爱玲早已不为之惊动了，他与范先生的暧昧，她早已洞悉。他再说起周小姐，从怀中掏摸出一张有了褶皱的小照片给她看，照片上的女子站在草坪上，穿一身雪白的竹布旗袍，圆脸和笑弯的眼睛，眼角微微吊起。她看得漫不经心，脸上挂起一抹嘲讽的笑，抬头看见他满脸失望和震怒，笑意更深一层，“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会撕掉？”满面含笑将照片递给他。针刺的感觉早被轰轰隆隆的痛苦给淹没了，她的心已经坚硬。

　　他讪讪地将照片揣回原处，问她可看了《武汉记》。他早已习惯了她做他的第一读者，五十万字的《武汉记》一笔一笔写下来，心心念念想让她惊诧、欣慕，因不知日后能否出版，周小姐还能否重见，那她也许就是唯一的读者，可这位让他无比信赖的读者，现在却不肯读他的作品了。胡兰成不由得气涌丹田，伸手在张爱玲的手背上打了一下，这半嗔半怨的一下让张爱玲又惊又怒，不禁“嗳”一声，面色一沉再难转晴。他何曾在乎过她，为了范先生，为了周小姐，他宁可处处委屈她。浓浓酽酽的痛楚像沸腾的泡沫翻搅而上。她不要让他看穿这痛楚，那只会让他更加得意。她微笑着低下头，“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烈烈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知道他不在乎，果然，“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在他那里万事万物都是好的，周小姐是好的，范先生是好的，她几乎要憎笑起来。

　　当晚，张爱玲将自己的房间留给胡兰成，自己去母亲住过的房间另住。她脱衣滑入冰寒的被衿，只觉从外到里冷至骨髓。霓虹碎影扑打在墙面上，亦暖不了身心。曾经欢爱缠绵竟落到如此境地，生命果真是爬满蚤子的华美的袍？她将自己紧紧地，紧紧地蜷缩起来。

　　一夜难以安眠。次日一早，胡兰成走进她的房间，俯下身去亲她，她不禁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团住他的脖颈，霎时热泪铺了满面，“兰成！”

　　这一声从脏腑间搅旋而出，牵血带肉。胡兰成听来不由内里轰然，面上惊震。就在这一惊一疑间，张爱玲已撒开了手。她兀自将窄袖棉袍套上身，竟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只好满心失落地回到房间。他万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也是最后一次抱他，从此两人相隔天涯，不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