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漩涡
转眼,中华大地就插满了五星红旗。1949年5月,上海解放,紧接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全国各地沉浸在锣鼓声中,张爱玲心头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惘惘”的威胁。她素来不关心、也不牵绊政治,对一切潮流本能地生出反感,永远站在外面。而且,在趣味和取向上她都不喜欢铿锵的左派。但是这次不管她愿不愿意,势将被裹卷进建立“新社会”的洪潮中。全社会行动起来,到处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像张爱玲这样在沦陷时期出名的年轻作家,既在“洗澡”之列,也在培养和团结之列。1950年夏天,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无党无派的张爱玲也受到了邀请。曾经被污为“文化汉奸”的她,受此官方待遇,心情自然是五味杂陈。当时,夏衍担任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市政府文化局局长等职,听说了张爱玲的过人才气,也读了她的一些作品,将她列为正式代表之一。
会场上,张爱玲穿一身素淡的旗袍,外罩一件网眼的白色绒线衫,坐在靠后的位置。这一身打扮与她先前追求奇异的服装风格相比,已是相当收敛,但在满会场不是蓝就是灰的背景中,依然显得突出。会上,她见到了中共高层领导人,后来在《赤地之恋》中她就提到了曾在上海担任市长一职的陈毅。会议的大部分时间是讨论,绝大多数人不知是出于受会议气氛感染,还是真心所感,都做了坦诚的检讨,表达了投入新生活书写新生活的决心。在这样的场合,张爱玲自然是保持她一贯的姿态,表情冷然,沉默少言,仿佛置身事外。
此时,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已在《亦报》连载了数月。《亦报》是上海解放后创刊的一份小报,走的市民化的休闲娱乐路线,周作人化名在上面发表了百余篇小品文。因为该报的编辑人员多是《大家》杂志的原班人马,张爱玲自然将自己停笔多时之后的第一部作品交给了他们,只是从未用过笔名的她,这次用的“梁京”之名。
《亦报》将此部小说作为“大戏”推出,在首刊之前先作了预告,暗示读者《十八春》系“名家之作”,次日又登出署名“叔红”的评论文章《推荐〈十八春〉》,推波助澜。这篇评论实为桑弧所写。小说连载到一半,编辑再登一篇署名“传奇”的文章,根据《十八春》的篇名和行文风格推测这不是徐訏,就是张爱玲的文章。“传奇”之名,实在是欲盖弥彰,故意将读者的猜测目光引向张爱玲。后来,又登出了“叔红”对作者的一篇访谈。这部小说的前戏与后戏都做得很足。
因《十八春》是边写边连载,期间张爱玲参加了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多少受到了会议气氛与主流导向的影响,不再像以前只涉及家长里短、饮食男女的“家庭小政治”,而略略触及了对旧社会的批判,对国民党的不满,对新生活的向往。但整体而言,《十八春》还是一部以命运、爱情为主线的言情小说,因小报的趣味指向、读者定位而走的通俗线路。小说讲述了男女主人公沈世钧、顾曼帧历时十八年的悲欢离合。为了让故事曲折好看,张爱玲不得不引入一系列的巧合、误会、阴谋,让两人的爱情波澜起伏、阻碍重重。这样的设计增强了故事性,却削弱了文学性与对人性的刻画。小说最后在苍凉的意味中结束,男女主人公在长久的分别之后才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明了彼此的“一心一意”,可是“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叔红”的《推荐〈十八春〉》如此评价这部长篇,“他即使写人生最黯淡的场面,也仍使读者感觉他所用的是明艳的油彩。因此也有他的缺点,就是有时觉得他的文采过于秾丽了,虽然这和堆砌不同,但笔端太绚烂了,容易使读者沉溺于他所创造的光与色之中,而滋生疲倦的感觉……文章比以前来的疏朗,也来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色调。同时,在思想上,他显出比以前沉着安稳,这是他的可喜进步。”《十八春》的整体色彩显得比《传奇》中的作品平朴许多,少了尖刻锋利多了同情宽广,一如张爱玲衣着风格的转变,但偶尔的段落还能让人感觉到她惊世才情的乍然迸现,一如那件罩在旗袍外面的白色网眼绒线衫。更重要的,在于作者自身心态变了。
虽然关于《十八春》的评论文字非常少,但这部通俗小说却赢得了众多读者的追捧。他们每天切盼下文,与文中人物同悲同喜。有与女主角命运相似的女人,为《十八春》所触动,从报社要到张爱玲的地址,跑到公寓找她,张爱玲吓得不敢露面,只得央求姑姑出面去劝慰。读者写信到报社,希望女主人公顾曼帧坚强地活下去,最终张爱玲也还给热忱的读者一个不算太悲惨的结局:男女主人公历经磨难,但明了了彼此的心思,证明了爱情的坚贞。随后,《十八春》出版了单行本。
自始至终,张爱玲本人未就《十八春》交代过一文一字,除了两部长篇小说,她在解放后到1952年去港之前,只写过《〈亦报〉的好文章》一篇短文,不过为《亦报》创刊一周年应景而作。次年底,《亦报》再次推出了“梁京”的长篇新作《小艾》,这一次她是等小说全部成稿后再行连载的。《小艾》只有五万多字,相当于一部中篇,写了一个出身贫寒但性格倔强的女子小艾的人生故事,笔触间浸透着同情。小说中出现了一些当时报纸上通见的语句,“她的冤仇有海样深”,这在从前不甘流俗的张爱玲的作品中是很难见到的。故事也比较老套无奇,只是顺应了读者大众的口味,塑造了一个可怜亦可爱的人物形象小艾,赚得读者同情的眼泪。
《小艾》没能引起多大的社会反响,而张爱玲自己已坚定了离开内地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如浪头打来,让她难以安稳度日。在这样的背景、这样的氛围中,她到底是要压抑自己,而难离惊恐的。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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