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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奔离

  为了写一部与西湖有关的小说,她参加中国旅行社组织的观光团去杭州旅游,与一大群陌生的游客跟着导游的旗帜走。在楼外楼吃螃蟹面时,她依着往日的习惯只吃掉了面上的浇头,再将面汤喝干净,面条却是一筷子也没动。满桌的目光都盯着她,看得她心中生出惶恐,庆幸自己只是身处一个临时拼凑的团体,不必被人记下这笔,来日作为清算的“污点”。

  她自觉与时代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在讲统一、集体的环境中,她不得不处处小心,不让自己露出异于“大众”的姿态来。

  解放后开始实行配给制,她分得一段湖蓝色的土布,一段雪青色洋纱,她将那些惹人注目的宽袍大袖都收了起来,用这两段布料做了一件喇叭袖的唐装和一条长裤。街边马路上摆着一张小学堂里的黄漆小木桌,穿黄色制服的大汉坐在桌后埋头登记,张爱玲排在队伍中登记户口。大汉看看她,“认识字吗?”她面色淡然,内心惊动,只吐出两字,“认识。”淹没在人群中,是此时她所切盼的。曾经飞扬的渴望,已经随着缩小再缩小的心愿而近乎湮灭了,如今的她只求隐藏作家的身份,只求安稳。

  她一直在寻求到美国的路径,别无他路,只有回香港大学继续学业。她穿一身素净的淡花色旗袍去派出所办理申请出境的手续,警察一听是香港,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幸好没有仔细调查,只问了问她学业中断的情况,并不知她曾是风靡上海的女作家。手续批下来,警察的态度也缓和许多,仿佛她已经是“外面”的人。她等不及地开始收拾行装。三个月后,张爱玲坐火车从上海到广州,再从广州到香港。出境检查时,查看行李的是一位北方来的年轻人,她带的唯一一件金饰是小时候戴过的包金藤条镯,藤条上镶着蟠龙蝙蝠,这位年轻的干部非常认真地拿一柄小刀刮削金属雕刻的平整的背面,老式的包金很实在,刮了又刮,还是金的。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小点银色,那干部看看她,“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张爱玲庆幸自己穿得朴素,又庆幸这位年轻干部显然是从北方来的,不知道大上海过往的种种。

  一桥之隔,对面就是香港,她心心念念的自由之地。香港警察把入境证拿去检查时,张爱玲和一批出境的人,还有一些挑夫等在桥边。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翘首盼望,香港警察傲慢地在一旁踱步,不急不忙。一个中国士兵好心地走到张爱玲身边,“这些人!大热天把你们搁在这儿,不如到背阴处去站着罢。”士兵穿着皱巴巴的军服,一脸的孩子气,可是大家只是礼貌地冲他笑一笑,没有一个人到旁边去避阴。谁都怕错过这最后的几步。张爱玲紧紧地贴在栅栏上。为她挑行李的是个矮小的老头儿,见张爱玲一拿到证件,他突然拔腿飞跑起来,吓得她一惊,以为是遇上了劫匪,只好跟着紧追。

  老头儿一手提两个箱子,一手握着扁担,狂奔过一大片野地,一直跑到斜坡上的两棵大树下面,没有绿草的地方露出了香港的干红色土地,他这才放下箱子,坐在地上冲着她憨憨地笑,“这下好了,不要紧了!”她也跑得气喘吁吁,在树荫下坐下来,望着刚刚跑过的那一大片野地,只听见满耳满心的蝉声,鞭炮一般轰鸣着。

  她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可是现在,她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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