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病霜

　　按照行程安排，张爱玲还打算去台东，再参加屏东的矮人节，然后从高雄回台北。可是刚到台东她就接到麦卡锡的电话，在美国的赖雅中风了。

　　她这次离美返乡，让赖雅忧心不已，担心她此去会抛弃他，这份忧虑加上积年的病痛将他撂倒了。张爱玲不得不改变计划，匆忙返回台北，才得知赖雅生病的详情。电话是他的女儿菲丝打来的，张爱玲来台后，赖雅也坐巴士去华盛顿，途经宾夕法尼亚的比佛瀑布时突然中风昏迷。现在，菲丝已经将他接到华盛顿的一家医院。可是这时张爱玲困窘得连回程的路费都掏不出，在得知赖雅病情基本稳定后，她转赴香港准备赶写《红楼梦》的剧本筹一些钱。手中不宽裕的她，到香港后借住在邝文美、宋淇家中，两周后才搬到邝家附近的东亚宾馆。她的眼睛因溃疡红肿出血，再加上写稿熬夜与心焦，更加重了眼疾，也是邝文美夫妇资助了钱才去看的眼病。

　　剧本完成了，电影公司并不满意，他们希望将电影《红楼梦》写成一部少男少女的言情戏。张爱玲写过迎合大众口味的电影剧本，可对于自己奉为“经典”的《红楼梦》，她却不肯亵渎。不得已，她按照香港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的要求，赶写了另外两个电影剧本，《南北一家亲》、《小儿女》，每天从早上十点开始握笔，直到次日凌晨一两点才停笔。长时间不运动，双腿浮肿酸胀，她却舍不得为自己买一双稍微宽松的鞋子。电影公司觉得她一味地赶写，剧本质量粗糙。最终，她只拿到了一部电影剧本的稿酬，800美元，这足够他们夫妇在美国生活两个月了。张爱玲接连给赖雅写了六封信，前五封都因地址有误而没能收到。在第六封家信中，她还在操心住房的事：

　　试试看找一个小巧便宜的公寓吧，暖气不是问题，但不要爬太多楼梯；厨房呢，最好可以用餐桌延伸到另一个房间。我现在起得早，所以没有时间冲突的问题。况且我现在可以很快地出门了（因为眼睛的毛病，我不能戴隐形眼镜，也不能用化妆品了），只要天气好随时可以出去走走。据我所知，我们的运气会在六三年中好转，可是我却为了如何度过六二年而失眠。美国航空不直飞华盛顿，所以得在纽约换机，我原想顺便到彼得堡去拿我的箱子，带回华盛顿去拍卖，不过所花的旅费可能超过那口箱子的价值，所以作罢……甜心，爱你，期望三月初能回到你身边。如果能赶上二月三十日的班机的话。你还疼吗？告诉菲丝我爱她。

　　二月其实没有三十号。埋头赶写剧本的张爱玲，已经忙得忘记了这一点。写稿的空隙，牵挂着大洋那一边丈夫的张爱玲，站在窗前眺望香港的满城灯火，内心忧戚。这里尽管灯火璀璨，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点燃的。

　　赖雅病情转危为安，思妻心切，写信来催她快回去，对她一再推迟归期感到焦虑不安。他在信中告诉她，在她喜欢的纽约新租了便宜的公寓套间。此时，身心俱疲的张爱玲也渴望回到美国，回到赖雅的怀抱中。就在临别香港前的几天空当，她一面打针治疗出血的眼睛，一面接了替MCGARTHY出版社翻译短篇小说的活儿。生活的拮据，让她不得不在信里叮嘱赖雅，将钱用在持久性的用品上，不要花在消耗品上，特别是不要为她专门买些什么。赖雅素无节俭的习惯，张爱玲却不能不为两人的生活仔细打算，向朋友伸手借钱，在她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面对丈夫的催促和焦虑，张爱玲不能不在信中加以抚慰，“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能找到这么适合、这么便宜的公寓，真惊讶你是怎么做到的。从来不认为你是浪费的，然后逼你只能买家用品，你的弱点加上我的小小的恨意。目前请不要对我如此超级敏感……”接信后的赖雅在日记中写道，“真好，她喜欢我描述的公寓！只是她被那部香港电影缠住了，不得不等着拿到钱后才可以回来。她已经很累了！又孤单又疲倦，想回家，她说最迟3月中旬会回来。这好像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无论是收到爱玲的信还是寄信给她，都是一种快乐。”

　　3月16日，张爱玲启程离开香港，本要第三天才能到达美国，赖雅却急不可待地在次日就与女儿到机场接她。第三天，终于见到分别5个月的妻子，赖雅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