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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流徙

  步入晚境的张爱玲,没想到与自己早年文章中的一项喻比,产生了切肤的联系——臭虫,这微小而生殖力异常旺盛的小东西,不知是在真实中,还是在她的臆想中,与她紧紧纠缠了数年时光。为了躲避这防不胜防的苦恼,她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的3年多时间里,不停地辗转于洛杉矶的各大汽车旅馆,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的视线之外,过着近乎流浪的狼狈生活。

  逢到条件让她满意的汽车旅馆,就多住些时间。碰上不满意的,可能早上搬进去,次日就打包离开。好在丰厚而稳定的稿酬,保证了她迁徙辗转的可能。但是这样的频繁迁徙,使得她不得不不断地丢弃身边之物,以尽量减少负累。主动与被动的,她与许多东西分离开来,只落得越来越简洁的行李与越来越清瘦的孑然一身。

  她购置的物品多是一次性的,可以随时丢弃而不用心疼,她也不让自己与这些外物发生紧密难舍的感情。她长年使用一次性碗筷,脚上的毛拖鞋感觉脏了,就马上丢弃。《〈海上花〉列传》的英译定稿就是在频繁的搬家中丢失了,只剩下回目和英文短序。为了稳妥起见,她在韩国城租了一个小储物柜专门用来存放文稿,登记表上填的是林式同的名字。这个储物柜后来成为了向世界输送张爱玲遗作的“宝藏箱”。

  张爱玲不喜欢繁琐的家务事,汽车旅馆正好满足了她的这一要求,每天有人负责打扫房间收拾床铺,定期换洗衣被。可是,她的移民证被清洁工偷去了,连“身份”都要离她而去了。只有臭虫,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

  每每在灯下,她睁大眼睛,靠并不明亮的视力和感觉的指引,费力地寻找这微小到仿佛无形之物。这段时间,没人可以主动联系到她,即使打来电话她也不接。她在与夏志清中断联系两年后,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到她的频繁搬家,看病,忙于应付生活中琐屑的烦恼,剩下的时间只够用来睡觉了,以至于很多信件都没有拆开。夏志清1985年寄的信,她两年后才侥幸看到。

  除了承受蚤子的不断攻击,她还要忍受不时袭击而来的身体的病痛。为了申请美国政府的医疗福利,她不得不坐车去下城移民局重新办理入籍手续。高高瘦瘦的她,以突兀的装扮站立在一群中南美的偷渡客中间。生活的烦恼真的如蚤子那般,微小却如影随形,让人难以承受。其境其景,不无凄凉。

  1988年秋天,张爱玲从洛杉矶的山谷区寄信给林式同,长期困恼她的“臭虫”终于离她而去了,她请他帮忙找一处固定住房。在一篇写洛杉矶的散文《1988至——》中,她描写了山谷区的街景,路上基本上看不到行人,只有一个矮胖的女店员穿过街去买冷饮和速食品,双手捧着跑回来,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当年战乱宵禁时的景象。

  这个阔大而又杂乱、现代而又荒凉的都市,极其适合她在人群中隐藏自己。没过几天,张爱玲又从洛杉矶下城的一家汽车旅馆写信来,请林式同尽快帮她找到房子。可是没等林式同联系妥当,她已经在距离那家汽车旅馆不到一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公寓,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光景。

  这时在台湾,张爱玲热已经如火如荼。女记者戴文采为了掌握张爱玲在美国生活近况的鲜活资料,竟然在这家公寓附近花几百美元租了房间,每天潜伏在附近,翻找张爱玲丢出来的生活垃圾,研究她的生活状态,并据此写成了一篇文章,在台湾引起轰动。文章充溢着对张爱玲的崇敬之情,感叹见到张爱玲的第一眼,仿佛看见林黛玉活生生地从书本里走了出来。

  水晶在与宋淇书信来往中得知张爱玲为蚤子苦恼,患上了皮肤病的情况,写了一篇《张爱玲病了》在台湾媒体上发表,也引起关注。这些令张爱玲十分恼火,宋淇也感于水晶行为的不妥,立即与水晶断交。

  张爱玲不愿意再回到聚光灯下,接受公众目光的烘烤。半年后,她再次拜托林式同找房,随后住进了他建造在不远处的公寓楼群,住进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虽然房租稍贵,可搬家已经搬得筋疲力尽的张爱玲,再不想四处流徙了,在这里住了两年半时间。她拜托林式同千万为她的这一住所保守秘密,信箱还保留在威尔考克斯街的那一个。

  这一带聚居着许多外来的拉丁族裔人,市景与治安有些混乱。张爱玲在街上被人撞倒,她拖了一个月才去照X光片,结果肩骨断裂,有人问起这事她也不愿深谈,只在给姑姑的信中淡淡地提到,“这些偷渡客多是乡下人,蛮撞有力气。”她出门都是坐公交车,与底层的偷渡客、流浪汉、工人、酒鬼挤在一起。而她自己装束怪异,手提纸袋,也仿佛是四处浪迹之人。她容身在驳杂的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认识她。

  在中断联系很久后,她突然给弟弟寄回了一封信,“我十分庆幸叔叔还有产业留下给你。”她不知道,弟弟拥有的仅仅是一间14平米的小屋子。父亲留下来的青岛房产早已被政府收去,弟弟从银行出来后,在中学、小学任过教,收入微薄,所有积蓄加起来还不够娶个老婆,以致到老仍孑然一身。张爱玲曾对弟弟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没没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可惜她的弟弟没领会这番话的精髓,一生平庸无奇。而她,也确实以自己近乎极端的幽闭方式,使自己成为世人眼中“特别”的一个。

  尽管结束流徙安住下来,可放弃的存在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张爱玲继续放弃着对这个世界的念想——外物、奢念与浮名。她竭力让自己成为一座孤岛。因为她知道,原本,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在世界之外,也在世界之内沉浮,终将被时光之水淹没。

  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

  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

  圆是不圆,万千因果终成空

  与张爱玲在台湾轻易扎根,沛然茁壮不同,胡兰成在客居日本多年后,于七十年代中期回到了台湾,被中国文化学院聘为终身教授。可是好景不长,在又一波清算汉奸的风潮中,他受到强力攻击,只得意兴索然地回到了日本,不久客死异乡。

  这一消息传到张爱玲那里,怕是已迟滞了不少时日。这时,张爱玲正在埋头写作她的一部重要作品,《小团圆》。那是她束心入笔,对胡兰成的隔空回答。

  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邝文美、宋淇夫妇算得与张爱玲渊源最深、情谊最长的。宋淇促成了张爱玲与皇冠的牵手,彻底改变了张爱玲在异乡的生活境地。其后半生最重要的作品,带自传性质的散文集《对照记》、《海上花列传》白话本与《红楼梦魇》尽数由皇冠出版。1984年,又是由宋淇牵线搭桥,香港邵氏公司拍摄《倾城之恋》,张爱玲拿到了一笔不菲的稿费。后来但汉章拍摄《怨女》,关锦鹏拍摄《红玫瑰与白玫瑰》,也都是通过宋淇与张爱玲取得的联系。

  1985年深冬,张爱玲一次夜归,因为走得急,到家感觉心口刺痛,深感年事已高,在异乡随时可能遭逢不测,写信给宋淇夫妇,“刚巧几天后有两万多存款到期,换了一家开了新户头,就填你们俩作beneficiaries(受益人),可以帮我料理。”唯有面对这对夫妇时,张爱玲才表现出少见的任性般的依赖。她写给他们的信总是絮絮叨叨,不复是写给他人的那般简洁清淡,许多不曾对其他人说的话,她都端给了他们。在信中,她嘱咐他们“一有空就写信”。宋淇夫妇见证了《小团圆》的诞生过程,也改写了这部张爱玲唯一的自传体小说的命途。

  早在1975年,邝文美、宋淇夫妇就接到张爱玲的信,说自己正在写一个长篇《小团圆》,而且这部小说的触因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不无渊源。在她,自然是不肯让世人只听男主角的一面之词,既是“传奇”,那不如让她这个更擅长写传奇的女主角来写。仅仅隔了几个月,18万字的《小团圆》成稿就寄到了宋家。邝文美、宋淇夫妇自然是马上拜读,且在十分认真地读完后,由宋淇执笔给张爱玲写了一封长达6页的信。他担忧此书的自传色彩太过明显,出版的话难免被台湾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为政治上声讨的把柄。他也担忧正急于在台湾登岸翻身的胡兰成,借此作品作为宣传自己的噱头。刚好,胡兰成于一年前被台湾文化学院聘为了终身教授。宋淇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1976年台湾再版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时,就在书的扉页上扯出张爱玲做广告,“较劲道,比本领,他彻底被击败了。但是,他赢得了一代佳人的垂青……”

  宋淇劝张爱玲慎重修改《小团圆》,不要让这部作品毁了自己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丢掉中文出版的市场。张爱玲听从他的劝告,放弃了急于出版《小团圆》的念头,将之留在身边反复修改,这一改就是二十年。直到她离世的前两年,她还在书信中与宋淇商量关于《小团圆》的修改事宜。《小团圆》似乎耗费了张爱玲太多的心力,在这二十年间她再没写过什么像样的小说。

  尽管钱是生活的必须,张爱玲还是秉持——不属于她的绝对不要一分。1990年《联报》副刊想刊发早年的《哀乐中年》电影剧本,准备将稿费寄给张爱玲,张爱玲却在信中说明,这部电影是桑弧编导的,她虽然参与了预写过程,但不过是过问,当时只拿了编剧费而未署名,现在她也不能冒领这笔稿酬。事事分明清爽,是她贯彻始终的人生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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