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辑三 富贵如浮云(5)

　　一苦一乐相磨炼，炼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耳闻目见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摧、金石可镂。若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无善而致人誉，不若无恶而致人毁。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毋自任而为气所使，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毋以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念头错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云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利小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而快私情。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劝解之，亦是无量功德。

　　心得

　　穷人也可以做慈善，只要心地善良，与人为善，就是慈善家！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如一。君子信不当以彼易此也。

　　心得

　　功名富贵存在的时间最短，事业文章次之，只有人格和精神会永存。

　　做人无一点真恳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一段圆活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心得

　　对谁都不真诚、做什么事都不靠谱的人，什么事都做不成。人生在世，要活得通达，不可以像个木头人。

　　有一念而犯鬼神之禁，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行而堕终身之名，一事而酿子孙之祸者，最宜切戒。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心得

　　“谢事”，引退；“独后”，指大家都往前时我要退后，不与人争；“不报之人”，指无力回报、施予者也根本不想要他回报的人。

　　德者事业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心者修行之本，未有本不立而枝叶荣茂者。

　　心得

　　做事业要讲诚信、讲道德，否则做出来也是豆腐渣工程，迟早会倒塌。做人要品行端正，品行不正、居心不良的人，长不成参天大树。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借勤以济其贪；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小人营私之具矣，惜哉！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气蒸熏之；遇倾邪私曲的人，以名义节气激励之；则天下之人无不入我陶熔中矣。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体莹然，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心得

　　事业做得出色、文章写得好，就到处炫耀，觉得活得有底气，靠的都是外在的东西，还不如立身端正，内心坦荡，即使普通，也可以活得堂堂正正，一点也不心虚。

　　做人处世，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居官有二语，曰：唯公，则生明；唯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唯恕，则情平；唯俭，则用足。

　　俭，美德也，过俭则为怪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让则为足恭，为曲礼，多出机心。

　　饮宴之乐多，不是好人家；声华之习胜，不是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好臣工。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

　　心得

　　一高兴就乱许诺，一醉酒就生是非，一快意就生乱子，一觉得辛苦就半途而废，这些都是人常见的弱点，应该注意。

　　人只解读有字之书，而不知读无字之书；只解弹有弦之琴，而不知弹无弦之琴。以迹求而不以神求，何以得琴书之妙谛？

　　心得

　　只要有心，处处是学问。

　　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着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意有牵挂，乐境成苦海矣。

　　心得

　　外在的环境、所处的位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人的内心。住在山里舒服自在，但要是天天红男绿女载歌载舞开派对，弄得跟娱乐场所似的，那何必还住到山里？欣赏书画，本来也是文人雅士爱玩的高雅事物，但今天人们都把书画当股票，拿它来投资，那还有什么雅趣可言！

　　眼看西晋之荆棘，犹矜白刃；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盈，人心难满。信哉！

　　心得

　　西晋末期到南北朝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大动荡时代。这句话是说，眼看西晋就要灭亡了，有人还在那里炫耀武力，不知死之将至！“身属北邙之狐兔”，是接上一句说的，人死后就将成为狐兔的食物，但还在那里为一点财富而劳心，恋恋不舍，所以说呀，欲壑难填！

　　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是非蜂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

　　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异焦声。

　　心得

　　“千乘”，指千乘之国；“星渊”，同“霄壤”，都是指差别极大；“乞人”，指乞丐；“饔飧”，早饭和晚饭，即一天的食物；“焦思”是劳心，“焦声”是劳力，都是指焦虑。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尘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竹，嗜好虽清，尘障终在。语云：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信夫！

　　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视、动静两忘的境界？

　　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构造。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静，即烈焰成池；一贪警觉，即航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古人此点念头，便是吾一点生生之机，无此，即所谓土木形骸而已。

　　势力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智巧机械，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

　　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一息少停；日月昼夜奔驰，而贞明则万古不易。故君子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处要有悠闲的趣味。

　　好动者云电风灯，嗜寂者死灰槁木，须定云止水中，有鱼跃鸢飞气象，才是有道的心体。

　　施恩者，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即斗粟可当万金之惠；利物者，计已之施，责人之报，虽百镒难成一文之功。

　　名根未拔者，纵轻千乘甘一瓢，总堕尘情。客气未融者，虽泽四海利万物，终为剩技。

　　燥性者火炽，遇物则焚；寡恩者冰清，逢物必杀；凝滞固执者如死水槁木，生机已绝：俱难建功业而延福祉。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之浊，以屈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

　　德随量进，量由识长，故欲厚其德，不可不弘其量，欲弘其量，不可不大其识。

　　能脱俗便是奇，作意尚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淤便是清，矫情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

　　无事时心易昏昧，宜寂寂而照以惺惺；有事时心易奔驰，宜惺惺而主以寂寂。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不然，未有不因境而迁，随事而靡者。

　　纵欲之病可医，而执理之病难医；事物之障可除，而义理之障难除。

　　好利者逸出于道义之外，其害显而浅；好名者窜入于道义之中，其害隐而深。

　　受人之恩虽深不报，怨则浅亦报之；闻人之恶虽隐不疑，善则显亦疑之，此刻极，薄极之尤也，宜切戒之。

　　建功立业者，多圆融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心得

　　“执拗之人”，性情固执的人，二愣子，这样的人最容易把事情做坏。

　　处世不必与俗同，亦不宜与俗异；做事不必令人喜，亦不可令人憎。

　　善读书者，要读到手舞足蹈处，方不落筌蹄；善观物者，要观到心融神洽时，方不泥迹象。

　　禅宗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盖极高寓于极平，至难出于至易；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也。

　　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教玄机。

　　热闹中着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

　　金自矿出，玉从石生，非粗无以求精；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免俗。

　　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只以我转物，不以物役我，则嗜欲莫非天机，尘境即是理境矣。

　　人生在世，太闲则杂念横生，太忙则真性不现。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

　　天运之寒暑易避，人世之炎凉难除；人世之炎凉易除，吾心之冰炭难去。去得此中冰炭，则满腔和气，随地有春风矣。

　　拖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就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

　　师古而不师今，舍举世共趋之辙；依法不依人，遵时豪耻问之途。

　　求见知于人世易，求真知于自己难；求粉饰于耳目易，求无愧于隐微难。

　　长袖善舞，多钱能买，漫炫附魂之技量；孤槎济川，支骑解围，才是出格之奇伟。

　　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能重名义，又复重一重名义之念。是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此处拔除不净，恐石去而草复生矣。

　　心得

　　对这句话最恰当的解释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果连念头都没有了，富贵和名利自然就不在眼里。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丝一缕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为天地立心矣。

　　纷扰乃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故学者当栖心元默，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心得

　　“元默”，深沉不露。这句话耐人寻味：太热闹的世界会让人迷失，但枯灯黄卷、“淡出鸟来”的日子又让人内心枯槁，这二者是两个极端，所以，最好的生活是既远离喧嚣，又不至于沉闷，内心保持像春天一样生机盎然。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之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赧；红颜失志，空贻皓首之悲伤。

　　云烟影里现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故君子不可灭情，惟事平情而已；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

　　心得

　　这句话说得很近人情，批评了“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法。“情”的共性部分即是“性”，“欲”的合理部分则是“理”，所以，灭情、绝欲的要求是与人性相违的。正确的做法是平情、寡欲，有所克制。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功夫。

　　倚高才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遇大事而矜持者，小事必纵弛；处明庭而检饬者，暗室必放逸。君子只是一个念头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如坐通衢。

　　心得

　　“明庭”，大庭广众之下；“暗室”，私底下。这句是说，做人要表里如一，明处暗处都一样，那种当面装无辜的人，背地里一定坏得不得了。

　　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在一“忍”字；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其道在一“恕”字。今人皆恕以适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心得

　　“忍”是克制，“恕”是宽容，对自己的欲望要克制，对他人的欲望要宽恕，这就是与人相处之道。

　　落落者，难合亦难分；欣欣者，易亲亦易散。是以君子宁以刚方见惮，毋以媚悦取容。

　　心得

　　“见惮”，就是让人害怕、不可亲近。这句说的既是相处之道，也是自处之道：有些人外表冷漠，不容易成为朋友，一旦相交，却可能是一辈子的朋友；有些人表面热情，一见面就成为朋友，但这样的朋友也很容易失去。

　　意气与天下相期，如春风之鼓畅庶类，不宜存半点隔阂之形；肝胆与天下相照，似秋月之洞彻群品，不可作一毫暧昧之状。

　　心得

　　“庶类”和“群品”意思相同，既可以指普通人，也可以解释为平常事物。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变；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

　　心得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祸与福也不是突然来的，所以，无事时应该存一分提防，有事时应该多一点镇定。

　　处世而欲人感恩，便为敛怨之道；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

　　心得

　　“欲人感恩”，以恩人自居；“敛怨”，惹人怨恨；“导利”，把事情导向有利的一面。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雪忿不如忍耻之为高，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心得

　　“雪忿不如忍耻之为高”，这一句年轻人一定要细品味。年轻人血气方刚，图一时之痛快，常常做事不顾后果，但古人训诫说，快意恩仇不如忍辱负重，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韩信，当初忍辱钻恶人的裤裆，最后成就一世英名。

　　救既败之事者，如驭临崖之马，休轻策一鞭；图垂成之功者，如挽上滩之舟，莫少停一棹。

　　心得

　　这话很有道理。败局已成时，处理起来更要特别小心，切不可自暴自弃；成功就在眼前时，也要特别坚持、沉住气，切不可稍有松懈。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心得

　　“先达”，即前辈、先贤。从前的贤达之士告诉我们，出去做官，千万不要奴颜婢膝地投靠什么权贵。“相知犹按剑”，是说世途凶险，认识的人之间也要相互保持警惕。

　　荣与辱共蒂，厌辱何须求荣；生与死同根，贪生不必畏死。

　　心得

　　荣和辱、生与死，都是一根藤上的瓜。所以，荣辱不必太在意，热爱生命就不要怕死。

　　做人只是一味率真，踪迹虽隐还显；存心若有半点未净，行事虽公亦私。

　　鹩占一枝，反笑鹏心奢侈；兔营三窟，转嗤鹤垒高危。智小者不可以谋大，趣卑者不可以谈高，信然矣！

　　心得

　　这里提到了四种动物：鹩，指小鸟，鹏，指大鸟，还有兔子和鹤。小鸟笑大鸟志向太高、野心太大，兔子笑鹤太清高，把窝建到那么高的树上。“智小者”，指目光短浅的人；“趣卑者”，指趣味低下的人。

　　富贵是无情之物，看得它重，它害你越大；贫穷是耐久之交，处得它好，它益你必深。故贪商於而恋金谷者，竟被一时之显祸；乐箪瓢而甘敝者，终享千载之令名。

　　心得

　　“耐久之交”，指一辈子的朋友。“贪商於”，是一个历史典故，战国时楚怀王听信张仪的忽悠，贪图商於的六百里地，结果吃了大亏。“恋金谷”也是典故，晋朝有个叫石崇的人，富可敌国，金谷园是他家的园子，他最终因为太富而被杀。“乐箪瓢而甘敝”，用的是孔子的好学生颜回的故事。

　　鸽恶铃而高飞，不知敛翼而铃自息；人恶影而疾走，不知处阴而影自灭。故愚夫徒疾走高飞，而平地反为苦海矣；达士知处阴敛翼，而岩亦是坦途。

　　心得

　　家养的鸽子翅膀下绑上哨子，鸽子一飞起来就发出哨声，这里是说鸽子害怕哨声，因而拼命展翅高飞，却不明白只要自己把翅膀放下来，哨声就会消失。“影”是人自己的影子，人看到自己的影子很害怕，拼命跑也甩不掉，却不知道只要站到暗处，影子自然会消失。

　　大烈鸿猷，常出悠闲镇定之士，不必忙忙；休征景福，多集宽洪长厚之家，何须琐琐。

　　心得

　　“大烈鸿猷”，大事业、大谋划；“休征景福”，吉兆、大福。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学道，方为心地上功夫。

　　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故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生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处讨些生理？

　　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