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于、《金瓶梅》这部书”之谜(2)

　　“房中术”讲的是“御女之道”，强调操作中要掌握“留精强身”、“回精补脑”一类的学问，而目的却是在为“御女多多益善”的理论编制漂亮的霓裳羽衣。

　　西门庆的死不是死于梅毒、淋病等一类性传染病，而是死于“一泄如注，再无个收救”。这就不折不扣地是从“房中术”的逻辑中来。

　　“房中术”整个是建构在“男尊女卑”这块天平倾斜的封建世袭领地之上的。荷兰的高罗佩在读到中国道家有关“房中术”文献后，惊呼这套理论简直是对女人的“性榨取”。虽然有点偏激（他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不无道理。“房中术”对《金瓶梅》究竟有着怎样深刻的影响，值得进一步探讨。从迹象上看，不仅是观念、意识，甚至是文笔、措词、用语，《金瓶梅》都有着古代“房中术”的深深烙印。可是，迄今为止，我们既不了解《金瓶梅》，更不了解“房中术”。

　　高罗佩说，我们民族曾经有一个时期“表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愿望，极力想使他们的性生活秘不示人”。这样做的结果产生了两个极严重的问题，一个是高氏说的：它导致“西方观察者似是而非地假定它是一个可怕的堕落的粪坑”。另一点，他没有谈到，这就是：过分地禁毁与封闭，在我们民族的精神深处留下了无形的“暗伤”，这种精神上的“阉割”，导致我们民族委顿，其惨毒酷烈胜于刀枪。

　　对于《金瓶梅》性描写的看法，目前分歧较大。有比较看重其积极意义的，即它对禁欲主义的反动；也有较为看重其消极意义的，斥其为贩卖色情。

　　茅盾先生在论及中国一般文学内的性描写时，说过许多精辟的见解。其中有三层意思特别适合《金瓶梅》的情况。如果再参考一些别的意见，可以作如下总结：

　　①文学作品应当表现、描写健康、自然的“性”。《金瓶梅》性欲描写的目的却在表现病态的性欲。这是一种社会的心理疾病，是值得研究的。

　　②要表现病态的性欲，并不必多描写****，尤其不该描写“房中术”。

　　③中国文学内的性欲表现，一开始就走进了恶魔道：小说家们错把“房中术”当作性欲描写的唯一方法。这一荒唐的文学现象应归咎到禁欲主义的高压及其性教育之禁锢的根本原因。

　　3．《金瓶梅》算不算淫秽作品、黄色书籍？

　　既然上文讲到，《金瓶梅》中的性描写表现的是病态的性欲（既荒唐又刺眼），那么，它是不是一部淫秽之作呢？关于这个问题，前人有说“是”的。我们已指出，那是以偏概全。而今天，几乎已不再有人持此观点。起码未见著文作如是说者。究其原因，不是这部书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我们民族的心智健全，心态正常。这是我们的观念走向现代化的标志。当然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社会大大地进步了。

　　判断是不是淫书，首先需要为淫书厘定一个概念。可是这个概念在过去的历史上往往表现出极大的随意性，过分地受到政权与意识形态的冲击和干扰。在这个问题上，科学精神与实事求是的态度仍然是必须的。因而应该尊重研究这个问题的专家学者们的意见。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此问题有所论及，可以作为我们的依据和参考：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唯《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媒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

　　鲁迅先生把《金瓶梅》与其他一些末流小说区别开来。这区别主要在于《金瓶梅》有厚重而深刻的内容，虽间杂猥词，却其他佳处自在。而“末流”小说则是“著意所写，专在****，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它们除了描写、表现病态的性欲之外，并无其他重要内容，鲁迅先生称之为“末流”小说。其所以是“末流”，实乃因为“色情狂”的淫秽描写充塞全篇。这与“间杂猥词”显然有质的差别。

　　刘辉先生认为，鲁迅先生所概括的“著意所写，专在****，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意欲语，而未能文”等特点可以作为判别“淫书”与“非淫书”的标准。这一看法颇有道理。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金瓶梅》是不是“淫书”，可与那些“末流”小说如《绣榻野史》《痴婆子传》《肉蒲团》《浪史》《灯草和尚》《浓情秘史》《后庭花》《如意君传》等作比较。这些小说不仅专一描写病态性欲，而且连篇累牍，几乎没有其他内容，情节也仅仅是被用作每次性描写场面的黏接剂。因而这部分文字一般都要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以上。即以被鲁迅先生目为“较为出类”的《肉蒲团》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如刘辉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它“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淫书。除了‘专在****’之外，一切社会网络，政治经济，全然模糊一片，更不必说什么形象塑造，性格刻画。明代后期文坛出现的这批怪物，有一个共同的模式：通篇淫秽内容，裹上一层薄薄的因果报应的外衣，明为劝惩，实在宣淫。没有任何道德与美学的价值可言。”

　　与它们相比，《金瓶梅》确实不同。它不仅在艺术架构上独擅胜场，而且具有深厚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内容，俨然是一幅明代社会世俗生活的巨幅画卷，具有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般的价值和意义。当然，无须讳言，这部书中确实有病态的性描写，但它是字句性或段落性的，其总数量仅占全书的百分之一二。这些描写固然不值得称道，但在事实上也有一部分内容对表现和深化人物性格有所助力。如西门庆的纵欲，王六儿的贪财，如意儿之下作，林太太之“式微”等等，从他们的“性”表现中是可以加深理解人物的。

　　关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我们能确指对它产生直接影响的书不过几部，如《飞燕外传》等。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是《如意君传》。关于这篇作品对《金瓶梅》之影响，我们留待探讨第二十七回的有关内容时再作讨论。这里要从另外的角度提出问题。即从古代的“房中术”到唐代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到《如意君传》，再到《金瓶梅》及其之后的“末流”小说，显示了一条怎样的轨迹呢？那就是性描写的从“常态”渐变到“病态”。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导致这一流变的原因何在呢？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金瓶梅》之后，腐败的明王朝气数已尽，社会呈现一片“世纪末”的景象，、大批“色情狂”的黄色小说纷纷出笼，泛滥于市，如上文提到的《肉蒲团》等，不一而足，一直延续到清初。虽然这些小说的产生有着深刻的思想文化根源，在艺术成就及性描写的本质上也与《金瓶梅》不可同日而语，但它们那种“悖情灭理”、“如有狂疾”式的性欲表现实在是从《金瓶梅》开始才变得明显，在其病态性欲描写基础上恶性膨胀发展起来的。换言之，“末流”色情小说之滥觞，要追溯到《金瓶梅》，因而，必须正视该书具有负面影响这一事实。正因为如此，笔者对它是持严厉批评态度的。矛头所指，主要是针对它的性文化意识。

　　鉴于《金瓶梅》既是一部世界名著、文化巨作，但又“佛头着粪”，难免产生消极影响，所以对它的研究、出版发行都采取积极而谨慎的态度，这无疑是必要的。

　　4．《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这个问题包括许多方面：它在文学上的分类、故事情节、题材、主题思想、成就、评价及在小说史上的地位等等。此处从略，只谈两个方面：A．主题思想迄今为止，未达成共识。兹列举几家之言以供阅读参考：①赵景深认为，“这部书的主题思想是揭示商人西门庆等在当时社会的活跃情况，并且斥责他们的荒淫贪酷。”

　　②黄霖认为，《金瓶梅》的主旨在于暴露。他说：

　　在我国文学史上，《金瓶梅词话》的最大特色是什么？日：暴露。它第一次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撕破笼罩在现实世界上的种种真善美的纱幕，把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的人间丑恶，相当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因而不但能使当时的读者感到震惊，起来诅咒和希望改变这样的现实，而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它仍不失为人们认识社会的一面镜子。

　　③孙逊在《<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样的书》中也基本上持“暴露”说。他写道：

　　《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以社会和家庭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它通过对一个典型的豪绅恶霸家庭的兴衰描写，以批判的笔触，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社会的种种罪恶与黑暗，并预示了当时业已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衰亡的前景。小说通过西门庆家庭的兴衰，深刻地暴露了世情的虚伪、冷酷和整个社会的利己主义本质。

　　④卜键不同意以上的“暴露”说，他在《（金瓶梅）只是暴露当时封建社会丑恶的作品吗？》中指出：

　　大约正因为鲁迅先生曾以“描写世情、尽其情伪”来涵盖《金瓶梅》全书，大约也由于《金瓶梅》在问世数百年来一直是一本“不名誉的书”，所以当今日论及这部书的思想性的时候，人们便较多地运用“暴露”一词，言其是一部暴露封建社会形形色色的丑恶的书。如黄霖、宁宗一、章培恒……他认为《金瓶梅》这部“世离书，当以摹写世情物态为主要内容，它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和抨击世俗之中的种种丑恶，暴露和抨击封建社会的黑暗和窳败，然则它的思想价值，又不全建筑在暴露上”。进而，他接着说：‘《金瓶梅》所展示的，是一幅16世纪的中国世态图。这幅触目惨楚的世态图告知人们中华民族曾经历了一个何等腐朽的时代。”最后他重申：

　　还是让我们再返回问题的开头：《金瓶梅》只是一部暴露其当时社会各种丑恶的作品吗？

　　我们认为不是。它是一部“世情书”，“是一篇市井的文学”，它入木三分地写出了其当世的国民劣根性，以至于挖掘到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病根。

　　⑤沈天佑的看法与卜键基本相同，他在‘《金瓶梅》开我国人情小说之先河”一节中说：作为“世情书”代表的《金瓶梅》的出现，给中国小说的发展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厂——汜人事、写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态……

　　⑥胡邦炜认为自“五四”以来，从鲁迅先生至当代学者关于《金瓶梅》主题的这些看法：

　　……确实概括了《金瓶梅》这部古代长篇小说的许多本质方面，抓住了该书所表现出来的一部分思想倾向，但还远远不能涵盖全书。认真研究《金瓶梅》，我们认为以下五个方面的问题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注意并认真加以思考的：

　　1．市民阶层崛起的画卷。

　　2．对传统伦理观念与传统价值观念的畸形反叛。

　　3．女性的觉醒与人的觉醒。

　　4．宗教框架里的现实内容。

　　5．关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从以上的介绍中，不难看出，对《金瓶梅》主题思想的认识分歧较大。再加上历史上的“政治寓意说”、“讽劝说”、“复仇说”、“苦孝说”什么的，更是五花八门。为什么会出现此种情况呢？从读者方面考察固然有“见仁见智”的问题，然则《金瓶梅》意蕴之复杂也实属罕见。至今许多谜尚未解开。我们的研究才开始，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B．成就及地位美国学者海托华在《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一文中说：“中国的《金瓶梅》与《红楼梦》二书，描写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人物刻画之细致人微，均可与西方最伟大的小说相媲美。……中国小说在质的方面，凭着上述两部名著，足可以同欧洲小说并驾齐驱，争一日之短长。”这就是说，《金瓶梅》不仅在中国小说史中有着领先的地位，而且在世界小说之林中，也堪称杰作。

　　在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许多有识之士也对《金瓶梅》进行了反思，给予它应有的地位。鲁讯先生说：“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还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几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措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叉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

　　鲁迅先生从该书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具有深刻的认识作用这个角度发表了精辟的见解。同时，他强调了它在小说方面的成就。

　　郑振铎认为：‘《金瓶梅》的出现，可谓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在文学的成就上来说，《金瓶梅》实较《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尤为伟大。”通过比较，他提出一个新见：‘《西游》《封神》只是中世纪的遗物……《水浒传》也不是严格的近代的作品……只有《金瓶梅》却彻头彻尾是一部近代期的产品。”这一观点比较准确地揭示了《金瓶梅》的本质特征，从而肯定了它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划时代的贡献。郑氏对《金瓶梅》最称道的是“写实”成就，认为这是它超出古典型小说，而成为近代期小说的重要标志：“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的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

　　以上列举了（中外）两方三家对《金瓶梅》成就及地位的评价。他们的见解基本上代表了现代有关《金瓶梅》评论的较高的水平。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对该书的成就谈得较多。概括起来主要有这些方面：

　　1．首屈一指的写实成就。

　　2．耳目一新的日常生活题材。

　　3．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

　　4．一反旧章的回环网状式结构。

　　5．讽刺艺术漾开后代小说之先河。

　　6．难以匹比的生动语言。

　　在以上六个方面，尤其是写实成就与生动语言方面，《金瓶梅》基本上都称得上“第一”：不是第一个肇始者，即是至今居第一位者。

　　要之：《金瓶梅》在艺术上的成就和它为我们提供的认识价值都是巨大的。由此也就奠定了它在中国（乃至于世界）小说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