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瓶梅》故事的渊源之谜(2)

　　第八回，写八月初六日是武大郎百日，潘金莲请报恩寺六个僧人来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接着详述僧人们见到潘金莲的情景：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都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下面是一段十分精彩的韵文。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闭黎，武大郎几念出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磬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此段情节是从《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横向移植而来，文字只作了少许改动。原文讲潘巧云之父潘公请报恩寺和尚裴如海等为潘巧云前夫王押司亡故周年做功德，和尚们见到潘巧云的情景：

　　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阁黎（裴如海）越逞精神，摇着铃杆，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阔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锸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

　　两相对比，《金瓶梅》的文字实系从此处移植而来。关键的一处是把“王押司”改作“武大郎”。此段文字移植得十分成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不见斧凿之痕。此外，《西厢记》第四出《斋坛闹会》有普救寺众僧为崔老相国追荐亡灵做法事，见了莺莺而倾倒的意境；有“举名的班首痴了，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的文字。这些可能对《水浒传》的写作造成了影响。

　　在上段文字之后，还有一大段毁僧谤佛的言论，也是从《水浒传》移植来的：

　　看官听说，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个“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此一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十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餐，又无甚事蒙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譬如在家俗人，或士农工商，富贵长者，小相俱全，每被利名所绊，或人事往来，虽有关妻少妾在旁，忽想起一件事来关心，或探探瓮中无米，囤内少柴，早把兴来没了，却输与这和尚每许多。有诗为证：

　　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

　　《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原作：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无世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关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甚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每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色中饿鬼”。……自古说这秃子道：

　　色中饿鬼兽中狨，寻假成真说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显然，《金瓶梅》之文字系从《水浒传》而来，只是作了较多的压缩和改动。

　　4．《金瓶梅》与《如意君传》等书有什么关系？

　　“性描写”是《金瓶梅》的一大特色。第二十七回可以视为该书性描写大曝光的典型代表。借此机会，有必要弄清楚《金瓶梅》与《如意君传》等书有什么关系？

　　《金瓶梅》中的性欲表现和描写与两个方面有深刻的关系。一是社会生活；一是文学自身的影响与传承。前者涉及面广，比如：经济生活的变化；人们价值观念的转换；思想领域内，某种新思潮的兴起；传统道德观念的异化与没落；世风的颓靡与败坏等等，内容深刻丰富，这里不能详述。

　　关于文学自身的影响，表现为深刻的渊源关系。理清它们的线索，也是破谜解悬的工作之一。对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金瓶梅》已属罕见奇书。那么，比《金瓶梅》更难见到的书，如《如意君传》等，就更少有人知道了。俗语云：“少见多怪”，这话讲得有道理。

　　这里为什么单单挑出《如意君传》来做文章呢？原因在于《金瓶梅》与它的关系最直接、最明显。

　　查《金瓶梅》卷首之前所附的《金瓶梅词话序》，便列了一长串书名，其中提到《如意君传》：

　　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

　　以上所举之《如意传》亦即《如意君传））。欣欣子举出这些书名，意在说明它们“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难以读懂。其实还有一句潜台词：《金瓶梅》与它们系同类。

　　复按上述九书，可以发现，它们多少都有不同程度的性描写（由此可以明白，欣欣子为什么要提到它们），如大家熟知的《莺莺传》《水浒传》等。但这些描写与《金瓶梅》中的那种写法是全然不同的。还有《于湖记》，全名《张于湖宿女贞观》，是描写潘必正与陈妙常爱情故事的话本小说，其中潘必正爬墙会陈妙常的情节被《金瓶梅》改造，用在西门庆爬墙会李瓶儿上；“花面金刚，玉体魔王”一段韵文被移植在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将死的场面中。然而，尽管有这些改造移植和借鉴，《于湖记》仍然属《莺莺传》《水浒传》一类书的写法，对爱与欲用含蓄、朦胧的手法予以表现，而绝不与《金瓶梅》的写法相同。

　　那么，真正与《金瓶梅》相类，并对之产生直接影响的，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就只有《如意君传》。

　　《如意君传》是一篇近一万字的短篇文言小说。卷首题名为《阃娱情传》，作者未署名。书前有署“甲戌秋华阳散人”的序；书后有署“庚辰春相阳柳伯生”的跋。该书讲述武则天的性生活。“如意君”是武则天给她的面首薛敖曹加的封号。书中着力描写武则天以七旬高龄之身，“欲心转炽，虽宿娼****莫能及之”，面首二张不遂其意，又召伟岸雄健之薛敖曹进宫，昼夜欢娱的情景。该书的写法是以竭力描摹****场面和展示性器官为能事，除此而外，几乎没有其他内容。为了维持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作者偶或用极少的笔墨描写一点情节。因而，性描写的文字在全书中的比例，要占七八成之多。该书中的性表现特色是夸张、铺写，以迎合世人；作者基本上没有丑化和谴斥这些性方式和性行为。

　　从总体上来看，《金瓶梅》与《如意君传》当然不同。它是一部长篇小说，全书有丰富深刻的政治、经济、文化内容，性描写仅占全书的百分之一二。但是，正是这百分之一二的文字使人们惊骇不已。原因何在？关键就在于它的写法。无须讳言，它的写法正是与《如意君传》如出一辙的。这就是：对****场面的大事铺陈；对性交过程、性器官的赤裸裸的展示与描写。但与《如意君传》不同的是，这些场面和后果令人可怕，以此来达到警戒的目的。在描写中作者采用了《如意君传》使用的某些名词术语、情节，甚至照搬一些文字。可见，《如意君传》和《金瓶梅》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现有的证据可以表明，《如意君传》成书在前，《金瓶梅》成书在后。这除了前文所讲的欣欣子序已提到《如意君传》外，在《金瓶梅》第37回还有“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之语，这是《金瓶梅》作者读过《如意君传》，借鉴了《如意君传》的确证。因此，对于两书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金瓶梅》受了《如意君传》的影响，而不是它影响了《如意君传》。

　　此外，对《金瓶梅》性描写产生直接、间接影响的文学作品还有。这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取了某些情节，但写法上不对路数的；一种是写法相同，但未见其直接影响的。前者如《赵飞燕外传》，《金瓶梅》中的某些情节则是受了它的影响，其中最为明显的是潘金莲给醉后的西门庆服过量的春药，使西门暴卒的描写，基本上脱胎于此书。此外，如潘金莲以茉莉花蕊搅酥油淀粉涂抹身子以邀西门之宠的情节，也能在该书中找到影子。再如：另有《赵后遗事》一书，写成帝窥昭仪浴的情节，与《金瓶梅》中西门与潘氏“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有相通之处。这些都说明《金瓶梅》直接、间接、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些书的影响。

　　但，无须讳言，以上这些书在写法上和《金瓶梅》不是同一路数。能够列为同类的恐怕要数《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唐·白行简撰）。白文较长，今发掘本已不全，前后并序146行，5000余字，描写****，表现性欲，肯定并赞美夫妻之间的性欢娱。对皇宫中美女如云、男人多蓄妻妾及偷情之举等颇有微词，含讽喻之意。该赋文词闲雅，语意优美。从《大乐赋》与《如意君传》《金瓶梅》的性描写看，可以发现，它们对“性”的倾向性因时代、作者以及观念不同而有差别，但在写法上它们却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除《大乐赋》外，我国古代源远流长的各种房中术，是这类作品的鼻祖；班固《汉书》中的某些部分、张衡的《同声歌》、枚乘的《七发》、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部分）、张鹜的《游仙窟》、耶律乙辛的《十香词》、唐寅的《僧尼孽海》等皆是《如意君传》《金瓶梅》之前这类作品的先声。

　　《金瓶梅》之后，世风日下，社会上出现了许多表现性欲的小说。它们有两个特点：一是绝无像《金瓶梅》那样的深刻内容；二是又无《大乐赋》那种深邃、优美的意境。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它们“著意所写，专在****，又越常理，如有狂疾”，“意欲媒语，而未能文”。这类作品在明末清初流传甚多。其中较有影响的如《肉蒲团》《痴婆子传》《浪史》《灯草和尚》《绣榻野史》《闲情别传》《昭阳趣史》等。清代的《浓情秘史》《后庭花》等尤为猥亵低下。

　　通过上述对《金瓶梅》前后性文学作品的概括，可以看出两点：

　　①《金瓶梅》与一般的性小说不同：它的性描写文字，仅占全书的百分之一二。

　　②把性场面和性行为写得令人可怕，不一定自《金瓶梅》始（因《僧尼孽海》已有此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