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瓶梅》的地理背景之谜(1)
如何认识上面的两个现象?它给予我们哪些启迪?这是我们应当认真思考的重要问题。
《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清河。清河在何处?书中记载颇矛盾。其实,《金瓶梅》中关于地理背景的一些介绍,本身就构成了一串难解之谜。
1.《金瓶梅》与临清是什么关系?
众所周知,《金瓶梅》是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作由头,另辟蹊径创新著成的。《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是清河。这清河是个小小的县城,按此县的地理沿革,它历来属河北(或云京师、直隶等名称),而不属山东。《金瓶梅》称清河县属山东东平府,除了要与《水浒传》合榫而外,作者是有意要把故事的发生地往山东的地理背景上靠。考察全书,故事多写山东的临清、聊城、济宁、东平府,都是山东境内运河沿岸的城市,这用意自然就清楚了。
在山东境内,与清河离得最近的是临清。临清与清河相距七十里。在三国、魏晋时代,临清属清河郡(后汉为清河国)。而在明代,临清却发展成了一个新兴的运河城市。史料说它“自开渠运,始为要津”。由于临清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它不仅仅是一个繁荣的工商业城市,而且是个重要的码头。临清码头来往商船甚多,交易十分繁荣:临清钞关所征商税在全国占极为重要的地位,即以万历年间为例,临清钞关的税收相当于杭州、扬州钞关税收的六七倍之多,所以当时临清有“天下第一码头”之称,据说那时的人口达“近百万”。
《金瓶梅》中写到临清的地方很多。有明写的,也有暗写的。明写的如第九十二回云:“这临清市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又如第九十三回写王杏庵指点陈经济说:“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次日,二人“到于马头上,过了广济闸大桥,见无数舟船停泊在河下”。“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书中不仅写临清,而且直接写运河。此外,书中又多次写临清的钞关。钞关的主事钱龙野是西门庆家的座上宾,西门庆的货船经过临清钞关,必要写书信拜托他,请求“青目”,以减轻税额。
由《金瓶梅》中所写临清的繁华景象和所云“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的话来看,可以断定该书所写的是明代中期以后的临清城的风貌,这是因为:
第一,会通河(即流经山东境内,从临清到东平的一段运河)是元代至元二十六年才开凿的,所以书中所谓“运河初开”就绝不可能是宋代的事。
第二,所谓“运河初开”是指明代对会通河的疏通。明初,由于黄河水患影响,“会通尽淤”。明朝政府对会通河的浚理反反复复进行了很长时间,直到孝宗弘治七年(1494年),“方得合龙”。所以《金瓶梅》所写必然是明中叶以后的事。
第三,再说临清一城建成的时间。“临清”一名虽然古已有之,但其城址建立在运河边还是明开国八十年以后的事。据当代学者傅崇兰先生考察,明洪武二年曾在今临清市设“临清县治”(至今“县治遗址”尚存),但当时并未建城,原因即在于会通河淤塞,交通不便,妨碍了这个城市的迅速发展。直到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临清城始得建成。其后才日渐繁华,一跃而成为北方的通都大邑,以致有所谓“南有苏杭,北有临张”之美誉(“张”指章丘)。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的临清实乃明代弘治末年以后或嘉靖以来临清风貌的真实写照。《金瓶梅》不仅明写临清,而且还有不少地方是明写清河,暗写临清,或临清、清河混写,以临清代清河,其中最明显的例子是书中出现的御砖窑和管砖厂的刘公公和黄主事。《金瓶梅》的作者把烧制皇砖这桩重要的公差挪用在故事发生地的清河来写,但事实上这完全是明代临清的事情。临清在明清两代都是大型的御砖生产基地,北京的皇宫、天坛、定陵等雄伟建筑所用的大量砖料,都是临清烧制的。
据史料记载,临清的砖官窑建于“明永乐初”,且“设工部营缮分司督之”。据傅崇兰先生考察后计算,临清在明清时的砖官窑竞有“三百八十四个”之多,每年可生产御砖“一“……………千一百五十二万块”。这些砖“都靠运河的交通之便”,送往通州。州志记载:明初“临清砖就漕艘搭解,后遂沿及民船装运”。“正是为了运输方便,临清砖官窑都分布在卫运河沿岸”,而“管理机构一直设在临清”。
我们之所以认为《金瓶梅》中所写的砖厂及其“管砖厂刘公公”、“管砖厂工部黄老爹”云云,不是清河县的情景,而是临清这个运河沿岸的城市的写照,其理由有三:第一,史料没有记载清河是御砖的生产基地。第二,清河不靠运河,在古代交通运输不便的情况下,倘要在清河大开官窑,大造御砖,其现实可能性是没有的。第三,史料明确记载临清是御砖的集中生产地,又是管理机构的所在地(见前所引《临清志》“设工部营缮分司督之”),且临清当时已成为北方经济繁荣的通都大邑,皇帝所派命官和钦差理应驻在设有管理机构的临清,怎么会呆在弹丸之地的清河?由此可见此处的清河实系临清。
除此而外,清河与临清混写的情况也有。最明显的是第九十四回,写刘二在临清的谢家大酒楼,把正在那里交欢的陈经济与郑(冯)金宝打骂了一顿,“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小说接下来写:“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经济、金宝,雇头口骑上,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可是当陈经济、金宝等一行抵达守备府时,守备还未升堂,可见时间之早。然而,按书中的交代,守备府是在清河,清河离临清七十里地,纵然是雇了头口骑着,也得走一天,而绝不可能在升堂之前就赶到清河。由此看来,守备府与临清又仿佛是在同一个城市。当然,作品这一叙述可能出于作者一时疏忽。而作者的这种疏忽,又说明他在写作中其实是把临清、清河混合在一个地方来构思的。
总之,在《金瓶梅》的故事中,临清作为地理背景的因素和重要的景观都是不可否认的。
关于《金瓶梅》中临清的地理背景,王萤和王连洲先生都写过文章,他们认为《金瓶梅》的地理背景就是临清,甚至举出书中所写清河县的教场、手帕巷、皇庄、清河左右卫、玉皇庙、石佛寺、真武庙、观音庵、狮子桥、灯市、县前、土山、都督府等都是临清的地名。他们所说的是有些道理,但也不宜绝对化,因为教场、玉皇庙、观音庵、灯市、县前这些地方在清河县是必然有的。我们的看法是:《金瓶梅》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其地理背景不仅仅局限于临清一地。例如,主人公西门庆的官署山东省提刑所,书中把它设在清河县,这纯属是子虚乌有;但倘说这也是在写临清,就不合理。这是因为临清是当时的商业经济城市,而非政治中心。山东一省的提刑所,理应设在省会所在地的济南府。由此可见:《金瓶梅》的地理背景虽然包括临清,却又具有比临清更广阔的范围。再比如说,《金瓶梅》还经常把东平府与清河县连在一起写。例如第六十五回描写迎接六黄太尉的情景:“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清河与东平府又仿佛近在咫尺,甚至可以认为这清河县也就是东平府府署所在地了。而事实上,东平府与清河之间,还隔着东昌府、临清州等这样一些难以略去不计的地段,其间的距离相当远。由此可见,作者又有把清河与东平府混写的意向。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这样总结:《金瓶梅》故事有一个开阔的地理背景,这个背景集运河沿岸城市风貌之大成,而临清则是这个背景的轴心。
2.武大家住在哪条街?
在《水浒传》中,武大与潘金莲家住紫石街,确凿无疑。而在《金瓶梅》中,这是一笔糊涂账。
据《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交代:“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潘金莲)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
《金瓶梅》因将武大一家改为阳谷人,说他因饥馑,搬迁到清河,而潘氏本清河人,所以与张大户、金莲之事一概是发生于清河县的。但为了与《水浒传》合榫,作者第一回作了如下交代:张大户死了,主家婆“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紧接着,作者交代,因潘氏“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勾引)得几个奸诈浮浪子弟”不安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
根据以上交代,武大与金莲的居住点(即故事发生之地)应为清河县西街,且王婆也应住在县西街(因其为邻居)。
然而,到了第三回,却写西门庆“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第四回写“西门庆刮刺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里坐”;写郓哥“一直往紫石街走来”;第五回写武大对郓哥说“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第六回写“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第九回写武松“一径投紫石街”;第八十八回写陈经济“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又写陈经济“在紫石街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可见全书仍将武大、潘氏的家置于紫石街而论及。
何以至此?笔者将上述所云“紫石街”之处的文字_一对照了《水浒传》,除第八十八回陈经济来到紫石街之两处没有(因为《水浒传》中就没有此故事)而外,其余各处都有:第三回的一处和第四回的两处在《水浒传》的第二十四回中;第五回的一处和第六回的一处在《水浒传》的第二十五回中;第九回的一处在《水浒传》的第二十六回中。以上几处文字可看作是《金瓶梅》对《水浒传》的套用,即作者信手拈来之笔。但这一解释不能说明后面八十八回两条的问题。这两条文字暴露出作者有可能在写作中确是按《水浒传》中的紫石街构思的,但事后在修改中又作了先头部分搬家的改动。可是,这一推测对不对呢?不得而知,这桩悬案看来只得暂且存疑了。
3.武松仍是“清河壮士”乎?
《水浒传》中的武松是清河县人士,《金瓶梅》作者将他改为阳谷人,但在词话本第一回的赞诗中又称他为“清河壮士”。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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