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庞春梅形象的本意何在?
庞春梅是金、瓶、梅三位女主角之中的一个。她性格复杂多变,一生命运大起大落;人们对她的看法多有分歧。那么——庞春梅形象的本意何在?
庞春梅原系西门庆家经媒人薛嫂用十六两银子买来的丫鬟,先服侍吴月娘。西门庆纳孙雪娥为第四房妾之后,她在灶上干活不停手,雪娥曾用刀背打过她。西门庆娶潘氏后,把她调到潘房内服侍潘。自此二人串通一气,里应外合,在众妻妾中争权夺利。
春梅虽是丫头,但西门庆“收用”了她,潘氏也一力抬举、利用她。仗着主子的宠爱,春梅这个不是主子的丫头却胜似主子。
她的看家本领是骂人。不仅打骂丫头、小厮,骂来家唱曲、教乐的艺人,甚至敢骂西门庆。当然,骂法各有不同。
春梅的骂人,主要是抬高自己的身价。她在西门府中大骂乐工李铭,毁骂唱曲儿的申二姐,都忘不了要骂这句话:“你(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那派头简直不亚于西门庆。第二十二回“春梅正色骂李铭”回末,作者写了四句诗,后两句云:“不意李铭遭谴斥,春梅身价竞天高”,已经把问题说得很清楚。
张竹坡在评论人物时,认为“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说得有些道理。春梅的骂人就是狂的表现。在这一点上,她与陈经济有某些相似之处。此书后半部,二人成为主要角色,也算得上是一对好搭档。
春梅的“狂”与骂人自有特色,与别人(如吴月娘也骂人,潘金莲也骂人)不同。这就是她的全无是非观念和良知的彻底泯灭,充分表现在她对丫寰、仆役等的凶残践踏和与潘金莲的同流合污上。
春梅本系丫头出身,在西门庆府没有少领略下人的滋味,但她自被西门庆收用、潘金莲抬举后,就显出一副小人得势的猖狂样子来。她反戈一击,对西门府中的丫鬟、小厮等下人,大摆主子的架子,凶残地打骂他们,全然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尤其是潘金莲房中的丫头秋菊,常被金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杀猪也似的叫”,而她也是伸手就打,且还要火上浇油。第十一回,她有心找孙雪娥的茬子,却拿秋菊出气,指东骂西,“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第二十八回,潘氏白日淫乐把鞋丢掉了一只,赖秋菊,要打她。秋菊哀告金莲,愿去花园里再找一次,寻不着由她打。春梅却在旁撺掇说:娘休信她,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哪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这奴才,看他那里寻去?”秋菊被春梅押着又去花园寻了一遍,没有,“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可见,春梅的放肆与刻薄并不亚于潘金莲。第五十八回,潘金莲在黑影中踩了一脚狗屎,心中正没好气,也是春梅从旁煽风点火,说秋菊偷懒,不听她的话,不早些喂狗,关到后边院子里去,惹得潘金莲越听越生气,拿马鞭子把秋菊“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春梅往往还不满足于自己打骂丫头下人,又唆使主子叫小厮打。第八十三回金莲已经拿棍子向秋菊背上尽力狠抽了30下,“打得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但春梅还不肯罢休,走过来说:娘没的她这几下儿,与她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她二三十板,看她怕不怕!
以上这些都是春梅在西门府中做“假主子”时的心态与表现。后来,她到了守备府中,做了守备夫人,其表演,就更无耻、更狂妄了。
综观春梅一生的行事,可以发现,书中很少写到她的“美”的灵魂与“善”的良知。她不像秋菊那样有是非观念和正义感,甚至不像玳安那样偶或也流露出对是非、善恶的正确判断。她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邪恶”、“愚顽”的。她对西门庆府中下人的熬煎属于此,对潘的依附、亲近同样属于此。她不仅为潘隐瞒与琴童的奸情,而且更为荒唐无耻的是第八十二回,当她撞见潘、陈二人通奸之际,不仅答应替他们“遮盖”,而且当即依潘之言,让陈也把她奸耍了。从此她便与陈、潘在一起淫媾,在丑恶的路上越滑越远。
《金瓶梅》的作者,刻画庞春梅形象的结穴之处在她的“淫”。这一特点在后半部书中表现得很充分。但前半部书已为此埋下了伏笔,搭好了架子。对于这样一个邪恶、愚狂的女人来说,“淫死”的结局也实属意料之中事。
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谈到书中几个放荡女人的结局时,说“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区分辨析甚明,此话颇有道理。金莲死于武松刀下,从因果报应来看,是作者对她害死武大的惩罚。瓶儿病死在床榻上,而且往往惊吓不已,是由于她对花子虚做了亏心事,惩其作孽自缚。而春梅既不欠命债,大的亏心事也还说不上,故以一味狂妄胡行演绎故事,最后终以淫死在十九岁的后生周义身上为结局。全书之中,死于非命的妇人不少,但真正直接死于“淫”的却只是庞春梅一人。书末诗云“瓶梅淫佚早归泉”,其戒淫之旨是很明白的。为了增加效果,作者有意多写这方面的情节,其节奏甚快:春梅瞒着守备丈夫和陈经济在府中奸宿厮守,奸情与阴谋暴露在张胜面前。张胜杀了陈经济,春梅幸运走脱。家人李安捉拿住张胜,后被周秀下令打死。情节紧张曲折,场面险恶,一般人在这些险境中都难以度过,但春梅却若无其事。在经济死后,她毫无后怕之感,不久又苦心孤诣地勾引李安,李安不从,逃之天天,又勾引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
春梅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上段所引是《金瓶梅》后半部书集中描写春梅纵淫的文字,相比之下,书中对潘氏的描写要细腻、生动、富于变化得多。因此,从总体上说,庞春梅形象最成功的地方还是在于塑造她的独特个性。
对于庞春梅形象的认识,人们会有分歧。有人认为春梅的骄心傲骨,在西门府中是对主子的一种反抗;她为潘氏收尸、花钱,说明她与人相交不因其荣枯而改变态度;她做了守备夫人后对吴月娘的礼遇表现了她的大度等。其实只要仔细分析、体味这个人物,就会否定上述看法。即以最后一条为例,倘若拿她对待月娘与雪娥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来比较,就可知“大度”之说难以成立。《金瓶梅》后半部用了许多篇幅来描绘春梅对雪娥的虐待,孙氏最后落人娼门,被吓得上吊自杀,都和春梅的迫害密切相关。再追溯到她在守备府中对雪娥的故意刁难,百般虐待,寻死觅活耍泼(以摔孩子、上吊自杀相威胁),要把雪娥剥光衣服叫小厮痛打的种种劣迹,都不难看出她的势利及毒辣心性。春梅对月娘的礼遇(不计较当初将她从西门府领出发卖并下令不让她带走任何东西),以及其后在官司中帮月娘的大忙,这一方面是为了抖抖守备夫人的威风,另一方面则是源于深入骨髓的“尊卑上下”的等级观念。第八十九回写春梅与月娘在永福寺中邂逅的对话,颇耐人寻味:
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飑,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下头去。……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
“尊卑上下,自然之理”;“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这就是支配春梅一切言行的准则。这不仅可以看出她的本性即骨子里还是一个奴才,而且也不难理解,她对于做下人的孙雪娥,以及西门府中的秋菊等丫鬟何以如此狠毒,并无“大度”。正所谓卑劣的奴才做了主子,比一般的主子对奴才更凶狠。从这个角度来看,庞春梅与金、瓶等人相比,则又多了一点不同。这也可以算作是春梅的又一个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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