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金瓶梅》采用历史人物人名之谜(1)
《金瓶梅》巨大的文化信息量有相当一部分源自历史掌故。作者采撷了近百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含人名)来结构这个充满复杂意象的著作。这些历史人物连同他们的故事对小说本身具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要真正读解《金瓶梅》,还应对书中的历史人物有最起码的了解。其中有一些是谜一般的人物,下面略谈——《金瓶梅》采用历史人物人名之谜。
1.孟昌龄
《金瓶梅》在第七十回中两次提到此人,俱出现在宋徽宗皇帝的圣旨中。第一处说:花石纲运抵大内,奠安艮岳,毁了坝闸,要工部即行修理,修理完工之后还有些善后工作要做:“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第二处是嘉奖“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诉(沂)、蓝从熙,着直延福五位宫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见任管事”云云。
历史上的孟昌龄曾任都水使者,《宋史·蔡京传》中有一段文字:京每为帝言,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和足以广乐,富足以备礼,于是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作《大晟乐》,制定命宝。任孟昌龄为都水使者,凿大伍三山,创天成、圣功二桥,大兴工役,无虑四十万。两河之民,愁困不聊生,……
原来孟昌龄还真是皇家工头,且是蔡京亲信,专事皇帝的游乐工程项目,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大兴工役、扰民无忌。《金瓶梅》作者将他从史书中拈来,配搭在朱动邀宠的花石纲“神运”石工程中,有以假乱真的效果。
孟昌龄的掌故,除上述在《蔡京传》中的一段较易被人们发现外,尚有多处淹没在卷帙浩繁的史书中,人们就难于发现了。
首先,孟昌龄与《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山东有关,曾在郓州居住过。《宋史》卷三五七《梅执礼传》云:
孟昌龄居郓,质人屋,当赎不肯与,而请中旨夺之……
所谓“郓”即郓州。《宋史》卷三四四《马默传》说:“马默……登进士第,调临濮尉,知须城县。县为郓治所,……”可证。宋代有郓州,州治在须城县;而明代只称东平州。《金瓶梅》中,西门庆迎送官员往来等许多活动都发生在东平,书中同时使用了宋、明两代的地理称谓。孟昌龄居郓与《金瓶梅》作者(究竟是谁,尚未彻底揭晓)选取他人书是否有某种联系?
除此而外,孟昌龄事迹活动于史还有几条记载:《宋史》卷三五二《唐恪传》云:都水孟昌龄移檄索船与兵,恪报水势方恶,舡当以备缓急;沧为极边,兵非有旨不敢遣。昌龄怒,劾之,恪不为动,益治水。……
唐恪,何许人?靖康元年位至宰相,决非等闲之辈。而孟昌龄,挟天子之势,以游乐之务,欲与国防边备争船夺兵,其霸道轻狂,可见一斑。
按照古人的语义分类,孟昌龄乃一奸臣,与蔡京一伙,毋庸置疑。他的霸道邀宠虽能得逞于一时,但必遭正义之剑的制裁。这柄正义之剑操在以天下为己任的忠正之士手中。据《宋史》卷三六三《蒋猷传》谓:
蒋猷字仲远,润州金坛县人。举进士。政和四年,拜御史中丞兼侍读,有直声。尝论士风浮薄,廷臣伺人主意,承宰执风旨向背,以特立不回者为愚,共嗤笑之,此风不可长……又疏孟昌龄、徐铸等奸状。
其所谓“奸”,无非是为一己之私利,不择手段,以至良知泯灭。他们的终极关心是自家的富贵;正义之士虽亦难免愚忠,但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不把私利放于首位,这是本质的区别。
孟昌龄的富贵不能久长,历史上曾经繁荣的北宋竟让他们君臣一伙很快就玩完了。靖康之年(1126年)夏四月癸丑:
贬童贯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凡由杨戬、李彦之公田,王黼、朱动之应奉,童贯西北之师,孟昌龄河防之役,夔蜀、湖南之开疆,关陕、河东之改币,及近习所引,献颂可采,特赴殿试之流,所得爵赏,悉夺之。(《宋史》卷二十三)发布这道圣旨的人是被史书称为“享国日浅,而受祸至深”的钦宗皇帝,在位仅一年半,京师沦陷,陪着太上皇徽宗成了金人的俘虏。
孟昌龄的结局应当是杀头并籍其家,与梁师成、谭稹相类。时问在靖康元年(1126年)左右。关于此人的盖棺定论,发布于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
五月庚寅朔,帝(高宗)登坛受命,礼毕恸哭,遥谢二帝,即位于府治……中外臣庶许言民间疾苦,虽诋讦也不加罪。命官犯罪,更不取特旨裁断。蔡京、童贯、朱动、李彦、孟昌龄、梁师成、谭稹及其子孙,更不收叙。(《宋史》卷24)发布这道圣旨的是刚即位的康王高宗。时间不过一年半载(从京师沦陷算起),北宋消亡,改朝换代,是为南宋。
孟昌龄终其一生效命于宋徽宗的骄奢淫逸生活,不是宦官,胜似宦官。在地方上,他夺人房屋,欺压百姓;在朝廷中,他以佞悻之势焰逼宰辅。观其定罪,与宦者同列,前有童贯、李彦,后有梁师成、谭稹辈,其人资质自现。
《金瓶梅》创作于明代万历年间(1591年左右),作者距北宋时代四百多年,与我们今天距《金瓶梅》时代一样久远。我们研究《金瓶梅》要靠史料,作者创作《金瓶梅》亦是凭借历史书,可见其于史之精熟,这对研究《金瓶梅》作者之谜有一定的启示。
2.郓王
这又是一个与山东有关的人物称谓。《金瓶梅》第三十回写西门庆的家奴来保因押送生辰担至东京蔡京太师府有功,蔡京安插他“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第三十三回写西门庆新找的伙计韩道国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第六十七回,写西门庆与韩道国讨论“郓王的差事”可以不当差,“每月只纳三钱银子”云云。这里所说的郓王,故事虽系虚构,但宋史却实有其人。
据《宋史》卷二四六《宗室·三》载,宋徽宗共有三十一子:依次排列长子钦宗,第三子郓王楷,第十六子郓王棋,后列棋等早薨,由此可知,《金瓶梅》所谓“郓王”,即为第三子赵楷。关于赵楷的事,该卷所述不长,兹录全文于下:
郓王楷,帝第三子。初名焕。始封魏国公,进高密郡王、嘉王,历奉宁、镇安、镇东、武宁、保平、荆南、宁江、剑南西川、镇南、河东、宁海十一节度使。政和八年,延策进士,唱名第一、母王妃方有宠,遂诏拜太傅,改王郓,仍提举皇城司。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于外第作飞桥梭道以通往来。北伐之役,且将以为元帅,会白沟失利而止。钦宗立,改镇凤翔、彰德军。靖康初,与诸王皆北迁,
郓王有宠,其行为有越礼之处。除此而外,历史上还有三件事提到他。第一件事是,据《宋史》第三四四《王觌传》附从子俊义:
郓王谒先圣,有司议诸生门迎。俊义日:“此岂可施于人臣哉?礼如见宰相足矣。”乃序立敦化堂下,及王至,犹辞不敢当。第二件事在《宋史·王黼传》中(卷四七○),云:钦宗在东宫,恶其所为。郓王楷有宠,黼为阴划夺宗之策。皇孙谌为节度使、崇国公,黼谓但当得观察使,召宫臣耿南仲谕诣,使草代东宫辞谌官奏,竞夺之,盖欲以是撼摇东宫。第三件事见《宋史》卷三五七《何灌传》:……未及行而帝内禅,灌领兵入卫。郓王楷至门欲入,灌日:“大事已定,王何所受命而来?”导者惧而退。
从以上三件事可以大略看出,郓王得宠,有司趋炎附势;奸臣王黼更欲用郓王以行其奸。如果不是边患危急,内禅仓促,又有何灌“领兵入卫”太子,则郓王赵楷取代太子赵桓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后两件事,实乃一段充满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历史。
其后,郓王成金人俘虏北迁,其事湮灭。正是由于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郓王赵楷尽管是徽宗的爱子加宠子,在生时炙手可热,但于后世却鲜为人知。
《金瓶梅》的作者能从历史中采撷他来做故事的素材,可能主要源于“郓”处山东的考虑。小说写山东东平府(即郓州)清河县人事,用郓王府做故事是非常妥帖的。而其实际效果必然唤起人们对郓王的重新关注,不论这是否出于作者的深心。于此,我们再一次看到作者对历史的熟稔,对山东地理、人事知识运用自如。
3.蔡攸之子
蔡攸之子仅出现于《金瓶梅》第七十回宋徽宗圣旨奖赏名单中。原文为:
蔡攸还荫一子为殿中监。
除此以外,亦有蔡京与蔡攸的奖赏:“京加太师”;蔡攸“加太子太保”、“赏银四十两、彩段二表里”。
以上所引,皆依据最早的万历词话本。而其后的崇祯本却将所荫蔡攸之子的“攸”改为“京”,变成荫蔡京之子,谬。而时下流行的各种排印本又几乎都据崇祯本改作蔡京之子,使之成为思维定势。
在《金瓶梅》中,蔡京满门俱是作者着力抨击的对象,书中所结构的故事,除了大写蔡京与其长子蔡攸外,还写了“尚茂德帝姬”的驸马、蔡京第四子蔡俺,书中称为蔡四老爹(见第三十四、三十五回);亦写了蔡京第五子蔡倏,书中称为蔡五老爹;除此以外,最让人叫绝的就是捎带出了蔡攸之子,它的意义在于显示蔡氏三代的显赫。篡改者可能认为蔡攸之子尚幼小,作者瞎编故事,改成蔡京之子稳妥,其实大谬。《宋史》卷四七二《奸臣·二》蔡攸:
攸历开府仪同三司、镇海军节度使、少保,进见无时,益用事,与王黼得预宫中秘戏,或侍曲宴,则短衫窄狰,涂抹青红,杂倡优侏儒,多道市井淫媒谑浪语,以蛊帝心。妻宋氏出入禁掖,子行领殿中监,视执政,宠信倾其父。
历史记载得十分清楚:蔡攸之子蔡行,官职正是“殿中监”。“领”表示实际官阶高于此职,故又有下文的“视执政”。“领”与“视”皆是宋代宣和以后始有的说法。《金瓶梅》作者巧用之,在书中改作“荫一子为殿中监”,避免了“领”与“视”的纠缠。说明他既采撷历史,而且还心细如发。为佐证这段故事,再摘录一段历史:《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九《蔡京擅国》:
宣和元年(己亥、1119年)九月,道德院生金芝,帝幸观之,遂幸蔡京第时京子倏、攸、倚及攸子行皆为大学士,偿尚帝女茂德帝姬,家人厮养亦居大官,媵妾封夫人。京每侍上,恒以君臣相悦为言。帝时乘轻车小辇,频幸其第,命坐传觞,略用家人礼。京谢表有云:“主妇上寿,请酬而肯从;稚子牵衣,挽留而不却、,”盖实事也。
《金瓶梅》所写,正是宣和年问的事,第七十回所谓“荫一子为殿中监”的人确系蔡攸之子蔡行,不应篡改。至于这篇圣旨颠颠倒倒、琐琐碎碎,不必去管,这是该书的风格,作者有意为之。读《金瓶梅》须了解历史,改《金瓶梅》更应搞懂历史。否则,一字之差,会歪曲故事的深意及作者的良苦用心。
4.蔡僚
蔡僚在《金瓶梅》中被西门庆称为蔡五老爹,常常与蔡老爷(蔡京)、蔡大爷(蔡攸)、蔡四老爹(蔡儋)等一起出现。例如第三十四回写应伯爵看到西门庆中秋送礼物账簿上写着:“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处知县、知府四宅。”第三十五回,作者略作交代“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尚茂德帝姬”云云。可是蔡五为谁?作者有意不予交代,让读者自己去查,这亦是小说的艺术。
蔡京有八子,《宋史·蔡京传》说:“子八人,像先死,攸、俪伏诛,倏流白州死,儋以尚帝姬免窜,余子及诸孙皆分徙远恶郡。”由此难以判断其谁为蔡五。
蔡五即蔡僚。蔡倏著有《铁围山丛谈》等书,至今传世。其中云:国朝之制,待制、舍人以上,皆坐狨。杂学士以上,遇禁烟至清明日,则赐新火。吾家盛时,出则联骑,列十三狨座,遇清明得新火九枝。政和初,至尊踵唐德宗呼陆九故事,目伯氏日蔡六,至于嫔嫱宦寺亦从天子称之。目仲兄则日十哥,李兄则日十一,吾亦荷上圣呼之日十三。
这是贵族们玩的游戏。老大呼为六,老二叫十哥,老三是十一,老四为十二。他被呼之日“十三”,故是蔡五无疑。
历史上的蔡僚亦不是什么好东西。《宋史》虽无其传,但他的故事却有流传,《宋史纪事本末》收罗较整齐,摘录于下:
(宣和六年——1124年)十二月,……京至是四当国,目昏盹,不能治事,悉决于季子僚;凡京所制,皆僚为之,至代京入奏事。僚每造朝,侍从以下皆迎揖,咕嗫耳语,堂吏数十人抱案后从,由是恣为奸利,窃弄威柄。骤引其妇兄韩稆为户部侍郎,媒密谋,斥逐朝士。创宣和库式贡司,四方之金帛与府藏之所储,尽拘括以实之,为天子私财。白时中、李邦彦等惟奉行文书而已。(《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九)
文中所提到的韩相、白时中、李邦彦等亦系《金瓶梅》中的人物,他们的故事既有原创性,但也不乏历史的摭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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