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雷雨(2)

　　周萍（走向鲁侍萍〉鲁奶奶，你无论如何不要再固执哪，都是我错了。我求您！我求您放了她吧。我敢保证我以后对得起她，对得起您。

　　鲁四凤（走到鲁侍萍面前跪下）妈，您可怜可怜我们，答应我们，让我们走吧。

　　鲁侍萍（不做声，坐着，发痴）我是在做梦。我的儿女，我自己生的儿女，三十年工夫一哦，天哪，（掩面哭，挥手）你们走吧，我不认得你们。

　　周萍那么，（向四凤）我们走吧。

　　（鲁四凤起。）

　　鲁侍萍（不自主地）不，不能够！

　　鲁四凤（又跪下，哀求）妈，您是怎么了？我的心已经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他的了。妈，我现在到了这一步：他到哪儿，我也得到哪儿；您难道不明白吗，妈！……

　　鲁侍萍（叫鲁四凤不要往下说，苦痛地）孩子。

　　周萍鲁奶奶，您要是一定不放她，我们只好不顺从您，自己走了。一凤！

　　鲁四凤（摇头〕不，（还望着鲁侍萍）妈！

　　鲁侍萍（低声〉呵，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一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伤心地）他们都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罪孽是我造的，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的。这罪过我知道，我都替他们担戴了；要是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戴吧。回过头（凤儿），……

　　鲁四凤（不安地）妈，你怎么，你说的是什么？

　　鲁侍萍（回转头）没有什么。（和缓地）你起来，你们一块儿走吧。

　　鲁四凤（立起，抱着她的母亲）妈！

　　周萍走，（看表〉不早了，只有二十五分钟，叫他们把车子开出来，走吧。

　　鲁侍萍（沉静地）不，凤儿，你们这次走，是偷偷的走，在黑地里走，不要惊动人。（向鲁四凤，哀婉地）过来，我的孩子，让我好好地亲一亲。

　　（鲁四凤过来抱母亲。）

　　鲁侍萍（向周萍）你也来，让我也看你一下。

　　（周萍至前，低头。）

　　鲁侍萍（望周萍，擦眼泪）好，你们走吧！一一我要你们两个在走以前答应我一件事。

　　周萍您说吧。

　　鲁侍萍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不要四凤走的。

　　鲁四凤妈，您说吧，我答应。

　　鲁侍萍（看他们两人）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就永远不要见我了。

　　鲁四凤（难过）妈，不……

　　周萍（使眼色，低声）她现在难过，一过后，就好了。鲁四凤嗯，好，一妈，那我们走了。（跪下，向鲁侍萍叩头，落泪。）

　　（鲁侍萍竭力忍着。）

　　鲁侍萍（挥手）走吧！

　　周萍我们从饭厅里出去吧，饭厅里还放着我几件东西。

　　周萍、鲁四凤、鲁侍萍走到饭厅门口。饭厅门开，周蘩漪走出去

　　鲁四凤佚声）太太！

　　周蘩漪（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周萍（向周蘩漪）怎么你在外面偷听！

　　周蘩漪嗯，不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走）出来呀，你！

　　（周冲由饭厅上，畏缩的。）

　　鲁四凤（惊愕〉二少爷！

　　周冲（不安地）四凤！

　　周萍（不高兴）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周冲（莫名其妙）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周蘩漪（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周萍（焦躁，向周蘩漪）你这是干什么？

　　周蘩銜（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给你们送行。

　　周萍（气愤）你真卑鄙。……

　　周冲哥哥！

　　周萍（向周冲）对不起！（突向周蘩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周冲（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周蘩漪你看哪！（向鲁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鲁四凤（嗫嚅〉我……我？……

　　周萍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周冲（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

　　鲁四凤嗯，二少爷，我，我是……

　　周冲（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鲁四凤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

　　周萍（向鲁四凤）不，你告诉他们！（指周蘩漪）讲，说你要嫁我！

　　周冲（略惊〉四凤，你……

　　周蘩漪（向周冲）现在你明白了。

　　（周冲低头。）

　　周萍（突向周蘩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你以为他会替一会破坏吗？冲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你说吧。

　　（周冲望周蘩漪，又望鲁四凤，自己低头。）

　　周蘩漪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问你哥哥？（又顿。）

　　说人均看周冲，周冲不语。

　　周蘩漪冲儿，你说呀，怎么，难道你是个哑巴？是个呆子？看见这样的事情不会吭一声吗？

　　周冲〈抬头，羔羊似的）不，妈！〈又望鲁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什么。

　　周萍徒到周冲面前〉弟弟！

　　周冲（疑惑地）不，我忽然发现我好象并不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一一我是胡闹。（望着周萍热烈的神色）哥哥，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周蘩漪（幻灭）呵，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昏乱地）你简直没有点人气，我要是你，（指鲁四凤）我就杀了她，毁了她。你一点也不像我，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周冲（难过地）您怎么啦？

　　周蘩漪（向周冲，半疯狂地）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逼死了，闷死了。（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周冲（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周蘩漪（激烈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我没有疯一我一点也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

　　間萍（狼狈地）你叫我告诉什么？我看你上楼睡去吧。

　　周蘩漪（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惊惧。）

　　周冲抚可奈何地）妈！

　　周蘩漪（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鲁四凤（忍不住）妈呀！（投入鲁侍萍怀。）

　　周蘩漪你记着，是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了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周萍（向鲁四凤）不要理她，我们走吧。

　　周蘩漪不用走了，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鲁侍萍天！

　　周萍你这是干什么？

　　周蘩漪（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然后你们再走。（喊）朴园，朴园！……

　　周冲妈，您不要！

　　周萍徒到周蘩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

　　（周蘩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鲁侍萍（慌）四凤，我们出去。

　　周蘩漪不，他来了！

　　（周朴园由书房进，大家不动，静寂。

　　周朴园（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周蘩漪（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周朴园（见鲁侍萍、鲁四凤在一起，惊）呵，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蘩漪（拉鲁四凤向周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你见见。（指着周朴园向鲁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侍萍向周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鲁侍萍太太！

　　周蘩漪萍，过来！当着你的父亲，过来，给这个妈叩头。

　　周萍（难堪〉爸爸，我……

　　周朴园（明白地）怎么一（向鲁侍萍）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周蘩漪（惊）什么？

　　鲁侍萍（慌）不，不，您弄错了。

　　周朴园（冷冷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鲁侍萍不，不！（低头）呵！天！

　　周蘩漪（惊愕地）侍萍？什么，她就是侍萍？

　　周朴园（烦厌地）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周蘩漪天哪！

　　（半晌。鲁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望着她的母亲，鲁侍萍苦痛地低着头。周萍迷惑地望着他的父亲同鲁侍萍。这时周蘩漪渐渐走到周冲身边。）

　　周朴园（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账！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郑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向鲁侍萍）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又来了，……

　　鲁侍萍不，……四凤，我们走！

　　周朴园（暴怒地，对周萍）跪下，认她！这是你的生母。鲁四凤（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鲁侍萍不语。）

　　周蘩漪（向周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周萍（向周朴园）爸爸！（向鲁侍萍）母亲！

　　鲁四凤（向周萍互相望着，忽然忍不住）呵，天！（由中门跑下。）

　　（周萍扑在沙发上。）

　　周蘩漪（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周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看看她。

　　（周冲由中门跑下，喊鲁四凤。）

　　周朴园（至周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突然〉您不该生我！（由饭厅跑下。）

　　远处听见鲁四凤的惨叫声，周冲狂呼四凤，接着周冲也惨叫一声。

　　鲁侍萍（喊）四凤，你怎么啦！

　　周蘩漪（同时喊）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鲁侍萍同周蘩漪由中门跑出。）

　　周朴园（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

　　（仆人由中门跑上。

　　仆人（喘）老爷！

　　周朴园快说，怎么啦？

　　仆人（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周朴园（急）二少爷呢？

　　仆人也……也死了。

　　周朴园（颤声〉呵，什么？

　　仆人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二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周朴园这不会。这不能够，不能够！

　　（周朴园与仆人跑下。）

　　（周萍由饭厅出，颜色惨白，神气是沉静地。他走到方桌前打开抽屉，取出手枪，走进右边书房。）

　　（外面人声嘈乱，哭声，叫声，混成一片。鲁侍萍由中门上。老年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

　　（鲁侍萍一声不响地立在台中。）

　　老仆人（安慰地）老太太，您别发呆！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场。

　　鲁侍萍沃神地）嗯。

　　老仆人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一可是您得哭哭。

　　鲁侍萍我……（呆立）

　　（中门大开，许多仆人围着周蘩漪，周朴园不知是在哭在笑。）仆人（在外面）进去吧，太太，别看哪。

　　（周蘩漪被人拥至中门。）

　　周蘩漪（哭着〉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一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

　　（周朴园走进中门。）

　　周朴园蘩漪，进来！我的手发木，你也别看了。

　　老仆人太太，进来吧。人已经叫电火烧焦了，没有法子办了。

　　周蘩漪（进来依然哭着）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

　　周朴园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周蘩漪（痛恨地）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外面人声嘈杂。）

　　周朴园谁在外面这么吵？

　　周朴园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人今天早上那个鲁大海，他又来了，他说他母亲在这儿。

　　周朴园（犹疑片刻，望一下鲁侍萍）好，你让他进来！

　　鲁侍萍（阻止）不用了。（立起，向中门走去至门口，返身，向周朴园）他不会来的，他恨你！（昂首返身走出。）

　　（仆人一齐下。屋中只有周朴园、周蘩漪二人。）

　　（寂静周朴园（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来人！洗人应）你们给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枪声，屋内死一般地静默。

　　周蘩漪（忽然）呵！跑进书房。

　　（周朴园呆立不动。）

　　周蘩漪（跑出狂喊）他……他……

　　周朴园他怎么了？

　　（周朴园与周蘩漪一同跑下，进书房。）

　　―幕落剧终1933年

　　〔选段赏析〕

　　《雷雨》第四幕是全剧的高潮与结尾，矛盾冲突尖锐。而选段部分又是矛盾冲突最尖锐的时刻，在复杂的矛盾冲突中，既推动了剧情向纵深发展，又完成了人物形象塑造最后定格的任务。

　　矛盾冲突复杂尖锐。周萍本想扔下四凤一个人一走了之，由于“事情”暴露，只好勉强同意带四凤一起离开周家。“成了周萍的人”的四凤，哀求妈妈让她跟周萍走。侍萍开始坚决不同意，因为她有无法告人的苦楚：作为一个母亲，她怎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女结为夫妻？面对女儿怀孕的残酷现实，她又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命运

　　的安排，无奈地接受上天对自己的惩罚，违心同意四凤跟周萍出走。这时蘩漪出现了，这个脆弱的女人一旦失去了其唯一的希望之后，她便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她毫无顾忌地当众宣布自己和周萍的隐情；她不让他们出走，将大门锁了；她喊来了周朴园。真相大白后，矛盾才真正得到了解决，可悲剧也就发生了。这个悲惨的结局是周朴园的罪孽所必然产生的恶果。

　　人物形象鲜明。周扑园是尊崇旧道德的资本家，又是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在“仁厚”“正直”、有“教养”等外表掩盖下所从事的尽是虚伪、卑劣的行径，罪有应得地落得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对其罪恶，作者通过富有表现力的戏剧情节给予了有力地揭露和批判。周萍是一个对爱情有所追求，但又不敢负责任的懦弱男人。蘩漪是一个性格复杂和矛盾的人物。她聪明、美丽，追求自由、爱情，但这个“五四”以后的女性，任性而又脆弱，热情而又极其孤独，她饱受精神和情感的折磨，渴望摆脱自己的处境，而又只能无奈地屈从于现状。其实她也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鲁家三个人物都是属于社会下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鲁妈和女儿四凤的几乎相同的经历，深刻说明了在那个社会里这些平凡善良的人物的遭遇和命运。鲁大海，粗犷、有力，最后走向自己应该走的道路，他是体现作家社会理想的形象。《雷雨》中主要人物的悲惨结局，有的死，有的逃，有的变成了疯子。剧本的这种强烈的悲剧性既深刻地暴露了资产阶级的罪恶和他们庸俗卑劣的精神面貌，还引导观众和读者不得不追溯形成这种悲剧的社会原因。这就是该剧深刻的思想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