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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老人与海(3)

  “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你应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哪,他想。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想想你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听得厌死啦。”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船现在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鱼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去,总要撕去一点肉,还知道鱼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臭迹,宽得像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它是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弄好,保护这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这双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给割破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血也许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结果会是好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猪奔向饲料槽,如果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把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子。但是鲨鱼朝后猛地一扭,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了,然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总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这会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和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如今可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我有桨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试试。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下午渐渐过去,快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陆地。

  “你累乏了,老家伙,”他说,“你骨子里累乏了。”

  直到快日落的时候,鲨鱼才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鱼必然在水里留下的很宽的臭迹游来。它们竟然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臭迹。它们笔直地并肩朝小船游来。

  他刹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它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就用右手好好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面,一面望着鲨鱼在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璧。

  我必须让第一条鲨鱼好好咬住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头顶正中打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嘴直咬进那鱼的银色肋腹,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地一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去,他觉得好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觉到坚硬的骨头,他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朝下溜的当儿,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来后就走了,这时又张大了嘴扑上来。它直撞在鱼身上,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看,把咬在嘴里的肉一口撕下了。老人趁它溜开去把肉咽下时,又抡起棍子朝它打下去,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时给了它一下。他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举得尽量高才打下去的。这一回他感到打中了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朝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有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绕着圈儿游着。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

  我没法指望打死它们了,他想。我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我已经把它们俩都打得受了重伤,它们中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我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朝那条鱼看。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烂了。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断黑了,”他说,“那时候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我希望没人为此担心。当然啦,只有那孩子会担心。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别的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厉害了。接着他头脑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不过我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打伤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好鱼?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到这条鱼,想到如果它在自由地游着,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长嘴,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但是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绑在桨把上,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这双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他想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一袋拿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掌着舵,注视着天空,等着天际的反光出现。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啦。

  “别傻了他说出声来,“保持滇醒,掌好舵。你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些。”他说。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受了伤的手吗?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这玩意儿,来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的方式,谁认得出啊?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好运,我都要一点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感到疼痛,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清楚了,就在此刻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到波涛汹涌的海洋的另一边。他驶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怎样能对付它们呢?他这时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发痛。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斗了。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这一回他明白搏斗也是徒劳。它们是成群袭来的,朝那鱼直扑,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还有它们的鳞光。他朝它们的失打去,听到上下颚啪地咬住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了鱼使船摇晃的声音。他看不清目标,只能感觉到,听到,就不顾死活地挥棍打去,他感到什么东西攫住了棍子,它就此丟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们此刻都在前面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卜成群地一起来,咬下一块块鱼肉,当它们转身再来时,这些鱼肉在水面下发亮。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处来,他知道这下子可完了。他把舵把朝鲨鱼的脑袋抡去,打在它咬住厚实的鱼头的两颚上,那儿的肉咬不下来。他抡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把啪地断了,就把断下的把手向鲨鱼扎去。他感到它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把它扎进去。鲨鱼松了嘴,一翻身就走了。这是前来的这群鲨鱼中最末的一条。它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这时简直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但是这味儿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明白他如今终于给打败了,没法补救了,就回到船梢,发现舵把那锯齿形的断头还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好,使小船顺着航线驶去。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不去理踩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小船这时驶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在话下了。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时候是。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是床,他想。床将是样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然这么舒服。那么是什么把你打败的,他想。“什么也没有,”他说出声来,“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他知道人们都上床了。海风一步步加强,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他的忙,他只好尽自己的力量把船划得紧靠岸边。然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选段赏析〕

  这部小说主要写一个饱经风霜的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连续八十四天在海上打鱼而一无收获,第八十五天仍然继续去捕鱼,终于捕到了一条大马林鱼,但在返航的途中,又遇到了大群鲨鱼的围攻,老人奋不顾身,与鲨鱼进行了一夜的搏斗,结果当老人返回岸上时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鱼骨架子了。这部小说表现了一种奋斗的人生观,即使面对的是不可征服的大自然,但人仍然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胜利。

  节选部分主要写了他和鲨鱼搏斗的七个回合:闻血来的第一条鲭鲨(毫无畏惧,为所欲为)老人用鱼叉致它于死地,大马林鱼被咬去四十磅;一条鲭鲨又跟来了,老人用绑着刀的桨来对付它;与一条犁头鲨搏斗的时候,刀子也断了;一条鲭鲨又来了,这时老人的武器只有短棍;另一条鲭鲨也来了,咬去了不少肉,没有打中要害处,这一次打中了鲭鲨脑盖骨;半夜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鲨鱼来了,老人用舵与它们斗,但鲨鱼终于把大马林鱼吃得所剩无几。

  从节选部分可以看出桑提亚哥具有一般硬汉所共有的勇敢、倔强、不屈不挠的精神特质。桑提亚哥与吞噬自己劳动果实的凶猛鲨鱼展开殊死搏斗时,鱼叉丟了用刀,刀子折了用船桨,桨把断了再用舵……

  作者把人物的动作描写与心理描写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大量地运用白描手法,刻画出老人的“力”与大海的“美”。细致的心理描写又体现了西方文学的特点。作者避免使用过多的描写手法,避免过多地使用形容词,特别是华丽的辞藻,尽量采用直截了当的叙述和生动鲜明的对话,因此,句子简短,语汇准确生动。在塑造桑提亚哥这一形象时,他的笔力主要集中在真实而生动地再现老人与鲨鱼搏斗的场景上。鲨鱼的来势凶猛,老人的沉着迎战,机敏矫捷,都写得生动逼真。如写鲨鱼出现的情形,“当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水深的地方窜上来。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一冲出蓝色的水面就涌现在太阳光下”。这段描写没有一个比喻句和形容词,但鲨鱼的凶猛、快捷,形势的紧迫却立刻展示在读者面前,清新简练的叙述文字和反复锤炼的日常用语,使人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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