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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论语》心得之三 处世之道

    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说更近了,也可以说更远了,但无论如何,人际关系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问题。
    当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时,我们该保持什么样的心态?
    面对自己亲近的人,我们又该掌握什么样的原则?
    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我们怎样才能处理好人际关系呢?
    《论语》这部书,教给我们很多处世的方法、做人的规矩。这些道理看起来很朴素,这些办法有时候在原则中透着一些变通。
    简单地说,它告诉我们的是做事的原则和把握原则里的分寸。
    我们常常会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是好的,什么事情是坏的。
    其实,很多时候对一个事情的判定,并不能简单地以应该不应该和好不好来区分。你什么时间做这件事,把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会直接影响到这件事的性质。
    孔子特别强调做事情的分寸,“过”和“不及”都是要尽力避免的。
    孔子提倡仁爱,但他并不认为应当以丧失原则的仁爱之心去宽宥所有人的过失。
    有人问他:“以德报怨,何如?”
    孔子的回答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孔子给出的答案让我们乍听起来有点出乎意料,其实这正是孔子告诉我们的处世的分寸。
    孔夫子在这里提倡的是一种人生的效率和人格的尊严。
    他当然不赞成以怨报怨。如果永远以一种恶意,一种怨恨去面对另外的不道德,那么这个世界将是恶性循环,无止无休。我们失去的将不仅是自己的幸福,还有子孙的幸福。
    而以德报怨同样不可取。也就是说,你献出太多的恩德,太多的慈悲,你用不值得的仁厚去面对已经有负于你的人和事,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浪费。
    在两者之外,还有第三种态度,就是用你的公正,用你的率直,用你的耿介,用你的磊落,也就是说,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坦然面对这一切。
    孔夫子的这种态度,就是告诉我们,要把有限的情感,有限的才华,留在最应该使用的地方。
    今天我们都在说避免资源的浪费,却忽视了心灵的荒芜和自身生命能量的浪费。
    物质的繁荣,生活节奏的加快,更要求我们在面对一件事情时,要迅速地做出判断,选择属于自己的、最有价值的生活方式。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困惑:
    父母对孩子关爱得无微不至,却常常招致孩子的反感;
    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却常常做出彼此伤害的事情来;
    有时费尽心机想和领导、同事拉近关系,却常常适得其反。
    为什么会这样?
    怎样的关系才能称作“好”呢?
    孔夫子认为,太过疏远和太过亲密都不是最佳状态,所谓“过犹不及”。为什么两个人很亲密却不是相处的最佳状态呢?
    孔子的学生子游说:“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数”(shuH)是“屡次”的意思。如果你有事没事总是跟在国君(领导)旁边,虽然表示亲近,但离自己招致羞辱就不远了;你有事没事总是跟在朋友旁边,虽然看起来亲密,但离你们俩疏远也就不远了。
    有一个哲学寓言,名叫《豪猪的哲学》。
    有一群豪猪,身上长满尖利的刺,大家挤在一起取暖过冬。它们老是不知道大家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好,离得稍微远些,互相借不着热气,于是就往一起凑凑;一旦凑近了,尖利的刺就彼此扎着身体了,就又开始疏离;离得远了,大家又觉得寒冷……经过很多次磨合以后,豪猪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恰如其分的距离,那就是在彼此不伤害的前提下,保持着群体的温暖。
    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尤其是都市里,原来的大杂院都拆了,建成了单元楼,已经没有这院里头一家包饺子、十家挨着都送到的事了,已经没有大院一起过年、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的情形了。往往是同在一个单元里边住了三四年,邻居都认不全。
    因为周围人际关系冷漠,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越来越多了。
    这种障碍多了以后会怎么样呢?就会加重我们所信赖的几个朋友身上的负担。
    你会觉得:我的好朋友应当对我好一点,我也会自觉地对他好一点。你会觉得:你们家有什么私事,比如两口子打架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给你们调停啊!
    我们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大家真的应该听听子游的这句话:“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距离过近,必然要伤及他人。
    那么,应该怎样与朋友相处呢?
    子贡曾经问过他的老师,孔夫子告诉他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焉。”(《论语·颜渊》)看到朋友做的不对的事,你要真心地劝告,善意地引导,如果他实在不听就算了,别再说了,不要自取其辱。
    所以,与好朋友相处也要有个度,不要什么样的事情都大包大揽。
    《论语》告诫我们,无论对朋友还是对领导,都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掌握好亲疏的分寸。
    那么,对待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是不是就可以亲密无间了呢?
    父母和子女之间、夫妻之间、恋人之间,也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吗?
    心理学上有一种界定,说现代人的交往中,有一种行为叫做“非爱行为”。什么意思呢?就是以爱的名义对最亲近的人进行的非爱性掠夺。这种行为往往发生在夫妻之间,恋人之间,母子之间,父女之间,也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间。
    夫妻和恋人之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看看,我就为了爱你,放弃了什么什么;我就为了这个家,才怎么怎么样,所以你必须要对我如何如何。
    不少母亲也经常会对孩子说:你看看,自从生了你以后,我工作也落后了,人也变老变丑了,我一切都牺牲了,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念书呢?
    所有这些,都可以称为非爱行为,因为,它是以一种爱的名义所进行的一种强制性的控制,让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我曾经看到有一本写如何为人父母的书,作者是一个英国的心理学女博士。她在书的开头说了一段非常好的话。她说: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让孩子尽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你的生命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越早,你就越成功。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距离和独立是一种对人格的尊重,这种尊重即使在最亲近的人中间,也应该保有。
    无论父子母女之间,还是多年夫妻之间,一旦没有了这种距离、这种尊重,越过了这个尺度,到了《论语》中说的“数”这个阶段,彼此已经不独立了,就产生了隐患,离疏远甚至崩溃就不远了。
    《论语》告诉我们,要本着平等和理性的态度去尊重每一个人,彼此之间留一点分寸,有一点余地。
    这非常像禅宗所推崇的一个境界,叫做“花未全开月未圆”。
    这是人间最好的境界。花一旦全开,马上就要凋谢了;月一旦全圆,马上就要缺损了。而未全开,未全圆,仍使你的内心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朋友之道,亲人之道,皆是如此。稍微留一点分寸,得到的往往是海阔天空。
    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亲人,都应该把握一个分寸,适度为最好。
    那么对待工作是不是应该越热情越好呢?
    无论是份内的工作还是份外的工作,我们是不是都应该做得越多越好呢?
    对待工作,也有分寸需要把握吗?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宪问》)也就是说,你在什么位置上,要做好本分,不要越俎代庖,跳过你的职位去做不该你做的事。这是当代社会特别应该提倡的一种职业化的工作态度。
    可能有许多大学生去外企实习过。你一进去,人力资源部门的主管会给你一个jobdescription,就是关于你的工作岗位的描述,告诉你,这个岗位是干嘛的。从一个文秘打字员,一直到高级主管,都有自己的岗位描述。
    我们很多单位现在所缺失的正是这种岗位描述。我们对岗位往往有定性却没有定量。我们老是说:年轻人要好好干,一个人干仨人的活才好呢。认为这样是替领导分忧。实际上这并不符合现代企业管理精神,谁的活儿谁操心,这样的话,大家合起来才是一盘棋。
    孔子提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前提,就是“在其位,要谋其政”,先把你自己那个岗位做好,先不要操心别人的事。
    那么,在其位,怎么谋其政呢?
    首先是做事的原则。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什么叫做“义之于比”?就是用“义”作为比照,作为法则。
    孔子的意思是说,君子对于天下事,不刻意强求,不无故反对,没有薄没有厚,没有远没有近,没有亲没有疏,一切按道义行事。道义,就是行事的原则和标准。 
    其次是做事的方式。
    在“言”与“行”之间,孔夫子更看重“行”。他很不喜欢那些夸夸其谈的人。
    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爱说漂亮话,做出取悦于人的样子,在这种人里找不着真正的仁者。
    孔夫子鼓励的是什么呢?是少说多做。做事要积极,说话要谨慎。孔夫子提出“慎言”,就是说话要小心,不要说自己做不到的事。用老百姓的话说叫“祸从口出”,没那么严重的话,起码也是“言多语失”。
    孔夫子的学生子张,要学习干禄。什么是干禄呢?就是做官。
    子张想到社会上担任点职务,请教老师应该怎么做。孔子告诉他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
    “多闻阙疑”,就是要先带着耳朵去,多听,有疑问的地方就先放一放。我们常说一个人身体力行,那叫直接经验;而听听别人的经验教训,包括他经历的坎坷,走过的弯路,那是间接经验。你多听点间接经验,也有好处。
    “慎言其余”,就是自己觉得有把握的地方,说话时也要小心。“则寡尤”,就会少了很多怨尤。
    “多见阙殆”,就是要多看,有疑问的地方先放一放。迷惑多是因为眼界不够大,井底之蛙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海阔天空呢?
    你阅历丰富了之后,做事仍然要谨慎。这种谨慎在《论语》中被概括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论语·泰伯》)。一个人在做事的时候,要像站在深渊旁边一样谨慎行事,要像走在薄冰上一样小心翼翼。
    多思、多想、多听、多看、谨言、慎行,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寡悔”,让你自己少一点后悔。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人一旦知道做错的时候,一切皆成定局,无法挽回。一个人如果在说话里面少了指责、抱怨,在行为中少了很多让自己后悔的经验,这个人出去做官做事,就能成功了。
    这段话多实用!
    “言寡尤,行寡悔”这六个字,对我们今天不是照样有用吗?
    我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小故事:
    有一个坏脾气的小男孩,一天到晚在家里发脾气,摔摔打打,特别任性。有一天,他爸爸就把这孩子拉到了他家后院的篱笆旁边,说:“儿子,你以后每跟家人发一次脾气,就往篱笆上钉一颗钉子。过一段时间,你看看你发了多少脾气,好不好?”这孩子想,那怕什么?我就看看吧。后来,他每嚷嚷一通,就自己往篱笆上敲一颗钉子,一天下来,自己一看:哎呀,一堆钉子!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爸爸说:“你看你要克制了吧?你要能做到一整天不发一次脾气,那你就可以把原来敲上的钉子拔下来一根。”这个孩子一想,发一次脾气就钉一根钉子,一天不发脾气才能拔一根,多难啊!可是为了让钉子减少,他也只能不断地克制自己。
    一开始,男孩儿觉得真难啊,但是等到他把篱笆上所有的钉子都拔光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学会了克制。他非常欣喜地找到爸爸说:“爸爸快去看看,篱笆上的钉子都拔光了,我现在不发脾气了。”
    爸爸跟孩子来到了篱笆旁边,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你看,篱笆上的钉子都已经拔光了,但是那些洞永远留在了这里。其实,你每向你的亲人朋友发一次脾气,就是往他们的心上打了一个洞。钉子拔了,你可以道歉,但是那个洞永远不能消除啊。”
    这个寓言,可以用来解读《论语》中的“言寡尤,行寡悔”这句话。
    我们在做一件事之前,要想一想后果,就像钉子敲下去,哪怕以后再拔掉,篱笆已经不会复原了。我们做事,要先往远处想想,谨慎再谨慎,以求避免对他人的伤害,减少自己日后的悔恨。
    说话要用脑子,做事要考虑后果,这是为人处世很重要的一点。
    要想在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中,处理好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懂礼节。
    那么,在孔子看来,什么叫礼节呢?
    孔子很重视日常生活中的礼节。他尊礼,守礼,行礼,并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一种自我修养。
    当做官的人,穿丧服的人,还有盲人路过他面前,不管这个人多么年轻,他也一定要站起来;如果他要从这些人面前经过,他就小步快走,这表示对这些人的一种尊敬。
    对有官位的人,应该表示尊敬;对身上戴孝的人,他们是遭遇不幸者,也应该表示尊敬。对盲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弱势群体”,更应该表示尊敬。你不要打扰他们太久,不要惊扰了他们的伤痛,你应该悄悄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这就是一种礼仪,这就是对人的一种尊重。
    孔夫子在其他场合也是这么做的。
    《论语·乡党》记载:“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乡亲们一起行乡饮酒礼,仪式结束后,孔子总是要等扶手杖的老人出门后,自己才走,绝不与老人抢行。乡亲们举行驱除疫鬼的仪式,孔子一定穿着朝服,恭敬地站在东面的台阶上
    这都是一些最小最小的礼节。大家可能会觉得,一个圣人做这点事,还用记载在典籍上吗?这不是谁都懂的道理吗?这是夸圣人吗?
    其实,所谓圣贤的言谈举止就是这么朴素,朴素得甚至让今天的我们都有些怀疑。这种故事就像发生在你的邻里,发生在你的家里。
    但这是多么温暖啊。它让我们觉得圣贤未远。他依然在把自己感悟到的道理,体会到的经验,留给我们,一起分享。
    孔子的学生子路曾经问他的老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君子。孔子告诉他说:“修己以敬。”好好修炼自己,保持着严肃恭敬的态度。
    子路一听,做到这四个字就能当君子了?不会这么简单吧?于是又追问,说:“如斯而已乎?”这样就行了吗?
    孔子又补充了一点说:“修己以安人。”修炼好自己的前提下,再想法让别人安乐。
    子路显然还不满足,又追问:“如斯而已乎?”
    孔子又补充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修炼自己,并让百姓过上幸福的生活。像尧、舜这样的圣贤之君还发愁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做好呢。做到这一点,难道还不够个君子吗?
    《论语》中到处是这些朴素的、就好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小故事,而很少长篇大论的大道理。我们不会觉得《论语》所说的道理遥不可及,而是会感到很温暖、很亲切。
    孔子告诉我们的,首先不是如何安天下,而是如何做最好的自己。“修身”,是对家国、对社会负责任的第一前提。孔子和他的弟子力争做“最好的自己”,而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履行对家国、对社会的责任。
    别人曾经问子路:你的老师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后来对子路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回答呢:“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当我发愤用功的时候,我可以忘了吃饭;当我快乐欢喜的时候,我会忘了忧愁。在这样一个行所当行,乐所当乐的过程中,不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垂垂老矣。这是孔子的写照,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理想人格的一个写照。
    儒家哲学说到底,是培养一种践道者,也就是培养一批能够担当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这个阶层中的精英的品格,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他可以忘却一己的得失,把自己融入到一个大的群体利益中。
    这是一种信仰,一种情怀,一种社会担当。但其前提又是朴素的,是始自于脚下的。修身养性、做好自我,就是起点。
    我们常常会听到有人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处世艰难。其实,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如果我们真的能做到把握分寸,谨言慎行,礼行天下,修身养性,我们会少很多烦恼,就自然会懂得为人处世之道。
    怀着乐观和积极的心态,把握好与人交往的分寸,让自己成为一个使他人快乐的人,让自己快乐的心成为阳光般的能源,去辐射他人,温暖他人,让家人朋友乃至于更广阔的社会,从自己身上获得一点欣慰的理由。
    我想,这不仅仅是《论语》里面的一种道德理想,它同样适用于21世纪。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所享受的那种欢乐,同样是我们今天快乐的源泉。这大概就是《论语》可以给我们今人最大的借鉴和经验所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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