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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官渡杀人事件(1)

  未遂的杀意

  我被曹公叫去的时候,正忙着清点在乌巢缴获的袁绍军粮草。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几十个大谷仓堆满金灿灿的稻谷,装着肉脯与鱼酢的草筐滚得到处都是,还有两三百头生猪与鸡鸭乱哄哄地嘶叫着,其他辎重军资更是数也数不清。在饥肠辘辘的曹军眼里,这些东西比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虽然乌巢一场大火烧去了袁绍军七停粮草,可这剩下的三停,就已经足够曹军放开肚皮大吃了。

  我和十几名计吏拿着毛笔和账簿,在兴奋而纷乱的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试图把这些收获都一个子儿不少地记录下来。

  我的副手郑万拽住我的袖子,对我说曹公召见,让我立刻回去。正巧一匹受惊辕马拽着辆装满芜菁的大车冲过来,然后轰隆一声,连马带车侧翻在泥泞的水坑里,溅起无数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大叫起来。我光顾着听郑万说话,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活像只生了癞藓的猿猴。

  郑万趴到我耳边,又重复了一次。我有点不相信,生怕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问他:你说的是曹公?郑万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立刻放下账簿,顾不得把衣服上的污泥擦干净,对那群晕头转向的部下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回位于官渡的曹军大营。

  这时候的官渡大营已经没了前几个月的压抑,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刚打了大胜仗,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袁绍,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曹军主力在各位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出发去追击溃逃的敌人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不多的一些守备军和侍卫。

  我见到曹公的机会并不多,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和蔼可亲,像多年的老朋友,有时候却杀人毫不眨眼。但有一点却是公认的,曹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越过几道防守不算严密的关卡,走到曹公的帐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士走过来。这名卫士就像一头巨大的山熊,几乎遮住了半个营帐。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估计我这一身泥点装束让他感觉很可疑。

  在检查完我的腰牌之后,他瓮声瓮气地说:“在下许褚,麻烦请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我顺从地高举双手,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摸了一遍,还疑惑地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对我不是袁绍细作这一点很失望。

  “让他进来吧。”帐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许褚让开了身子,我恭敬地迈入帐篷。许褚“唰”地从外面把帘子放下去,把整个帐篷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曹公斜靠在榻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身前的酒杯还微微飘着热气。

  “伯达,你来啦?”曹公把书放下,和蔼地说。

  “恭喜主公大败袁绍。”我深施一礼,其他什么也没说。面对曹公,绝对不可以自作聪明,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除非你是郭奉孝。

  曹公招呼我坐下,然后问了一些乌巢的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曹公咂了咂嘴,说早知道当初偷袭的时候应该少烧一点,现在能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我没有笑。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我知道开始进入正题了,连忙屏息凝气。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大箱子,问我猜里面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射覆这种事我从来就不很擅长。

  曹公似乎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这是在袁绍大营里缴获的,里面装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前一阵写给本初(袁绍,表字本初)的密信。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败就败了,还特意给我留下这么一份大礼。”

  从他的口气里,我听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这口木箱子大约长三尺、宽二尺、高三尺,里面装满了各种信函,有竹简、有绢帛,还有麻纸与印信。这大概是在官渡对峙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我方阵营的人给袁绍的降书吧。但这个数量……还真是有点多啊。

  我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曹公不喜欢别人背叛他,从这箱中密信的数量,少不得有几百人要人头落地;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想,曹军刚刚大胜,新人未服,新土未安,如果一下子要处置这么多人,怕是会引发一连串震荡,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愿意看到的。

  这大概就是袁绍在崩溃前,故意留给曹公的难题吧?

  “若你是我,会怎么处置?”曹公眯起眼睛,好奇地问道。我恭敬地回答:“当众烧毁,以安军心。”曹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的意见和我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我明天会拿出去公开烧掉。面对袁绍,连我都曾考虑过撤回许都,别人存有异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个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他把身子朝箱子倾去,从里面抓出一封信。

  这一封信是木牍质地,不大,也就二指见宽,上面密密麻麻涂着一些墨字。曹公把它捏在手里,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复摩挲。

  “别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这一封却不同。这一封信承诺本初,会有一次针对我的刺杀,而且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心中一惊,行刺曹公,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为了让我宽心而笑了笑:“刺杀当然失败了,可隐患依然存在。别人只为了求富贵,犹可宽恕,但这封信却是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这枚木牍还没留下任何名字,这就更危险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时的心情,让一个心存杀机的人留在身边,就像让一头饿虎在榻旁安睡。

  “伯达,我希望你能够查出来,这封密信出自谁手。”曹公把木牍扔给我。我赶紧接住,觉得这单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实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负责屯田事务,每天就是和农夫与算筹打交道;官渡之战时,我被派来运送军器与粮草到军中,总算没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觉得我一直远离主阵,比较可以信赖吧。

  “你们这些做计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数,脑子清楚,做这种事情最适合不过。”曹公从腰间解下一枚符印递给我。这是块黄灿灿的铜制方印,上面还有一个虎头纽,被一根蓝绦牢牢地系住。

  “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询问任何人。”然后曹公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要低调来做,不要搞得满营皆知。”

  “明白了。”

  “这次事成,我给你封侯。”曹公说,这次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从大帐里走出来,许褚仍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我出来,朝帐篷里望了望,很快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我脱离了威胁曹公的范围,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许校尉。我想与你谈谈。”

  “谈什么?”许褚的表情显得很意外。

  “关于刺杀曹公的那次事件。”

  许褚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把符令给他看了一眼。许褚沉吟片刻,说他现在还在当值,下午交班,到时候我可以去宿卫帐篷找他。

  我问清了宿卫帐篷的位置,然后告别许褚,走到官渡草料场。

  这里是许都粮道的终点,我在整个战事期间押送了不知多少车粮草和军器到这里。草料场旁边有几间茅屋,是给押运官员交割手续与休息用的。现在大军前移,这里也清净了不少,场子里只剩下满地来不及打扫的谷壳、牛粪,几只麻雀在拼命啄食;两辆牛车斜放在当中,辕首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押粮兵怀抱着长矛,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粮兵,让他去乌巢告诉郑万,让他统筹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粮兵走后,我走进一间茅屋,关好门,把曹公让我带走的木牍取了出来,仔细审视。

  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约两指见宽,长约半尺,无论质地还是尺寸,均是标准的官牍做法。我从事文书工作这么多年,对这种官牍文书再熟稔不过了,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种规制。

  这也让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质地是丝帛或者麻纸就好了,这两样东西的数量都不太多,不会有太多人能接触到,追查来源会比较容易。而木牍这种东西,充斥着每一个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书发往各地,或者从各地送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我没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够从木牍上不受干扰地读出更多东西,这样才能减少偏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木简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一位老官吏来说,却意味着许多东西。我想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过木简背面,背面的树皮纹理很疏松,应该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树。许都周围出产木简的地方有五个县,我以前做过典农中郎将,曾经跑遍三辅大半郡县,哪个县有什么作物、什么年成,我心里都大概有数。

  木简的边缘有些明显的凹凸,因为每一个县城在缴纳木简的时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记,以便统计。两凹两凸,这个应当是叶县的标记。

  把原木制成木简的过程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四个字:选、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将木简放在火上进行烘烤,使其干燥,方便书写。

  而我手里的这枚木简,墨字有些发洇,这是湿气未尽的缘故,说明这枚竹简还没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开一小截木简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官渡前线并没有加工木简的地点,换句话说,这枚半成品的木简,只能是写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他很可能去过叶县,顺手从工房里取走了这枚还在制作中的木简,以为这样做便不会留下官府印记,让人无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这些琐碎的小吏案牍,是无法觉察到这些小细节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谋,绝不是临时起意。

  现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我翻开正面,去读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笔迹很丑,大概是怕别人认出来,所以显得很扭曲。上面写着:“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个字,言简意赅,而且没有落款。

  这位写信者的语气很笃定,看来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投靠袁绍,只是为了向曹公报私仇。曹公的仇家实在不少。

  木牍上的好几处笔迹都超出了木牍的宽度,让字显得有些残缺。这是初学者经常犯的毛病,他们掌握不好木牍书法的力度,经常写偏写飞。

  看来写密信的这人,应该不是老官吏。

  看来还是要打听一下刺杀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约来到宿卫帐篷。许褚已经交了班,正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宽刃短刀,太阳下明晃晃的,颇为吓人。

  “许校尉,能详细说明一下那次刺杀的经过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褚缓缓抬起头来,短刀在青石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里,然后从帐子里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个路过营帐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问好,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许褚的证言

  许褚说话很慢,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条理清晰,有一种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的沉稳风度。以下是他的叙述:

  事情发生在九月十四日。你知道,那段时间是我军与袁绍军最艰苦的对峙时期。袁绍军建起了很多箭楼,居高临下对我军射箭,我军士兵不得不随时身背大盾,营务工作十分危险。

  这种环境下,曹公的保卫工作也变得棘手起来。曹公的中军大帐是我军的中枢,往来之人特别多,很容易招致袁绍军的袭击。经过审慎的讨论,曹公的营帐最终被安排在大营内一处山坡的下方。从袁绍军的方向来看,那是一个反斜面,弓矢很难伤及帐篷。中军大帐的设立,是在九月十日。

  (这时候我插嘴问道:那么当时营帐的格局是怎样的?)

  按照曹公一贯的生活习惯,中军大帐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帐篷最内侧是曹公寝榻,紧贴着山坡阴面的土壁。寝榻大约只有整个营帐的六分之一大小,刚刚够放下一张卧榻与一张平水案几,与外侧的议事厅用一道屏风隔开。

  一般来说,整个中军大帐只有议事厅正面一个入口。不过当时为了防止袁绍军的突然袭击,我特意让侍卫在曹公寝榻旁边开了一个隐蔽的小口,便于曹公随时撤离——不过这一点请您不要外传。

  九月十三日整个晚上,曹公都在与幕僚们讨论战局,通宵达旦。我担任宿卫,从十三日未时执勤一直到十四日巳时。曹公遣散了幕僚,吩咐我也去休息一下,然后他便就寝了。那时候我已经相当疲惫,于是在与接防的虎卫交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营舍休息。那大概是在午时发生的事情。

  当我回到营舍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安。你知道,我们这些从事保卫工作的军人,直觉往往都很准确。我决定再去曹公大帐巡视一圈,看看那些虎卫有没有偷懒。为了达到突击检查的效果,我选择从曹公寝榻旁的小门进入。

  当我进入小门时,曹公正在酣睡。我待了一阵,忽然听到外面的议事厅传来脚步声。我悄悄地掀开帘子,发现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身穿虎卫号服,手里拿着出鞘的短刀。是的,就像是我手里的这一把一样。

  (我问:虎卫是曹公身边的侍卫吗?对不起,我一直没怎么在军队里待过,不太了解这些。)

  嗯……怎么说呢?曹公的侍卫,一半来源于他从陈留时就带着的亲兵;还有一半是我从谯郡带出来的游侠们。前者负责贴近保卫,后者成分比较复杂,所以一般只负责曹公的外围警戒——这些人被称为虎卫,有专门的赭色号服。在最外层,还有中军的卫戍部队。亲兵-虎卫-卫戍部队构成了曹公身边由远及近的三层警卫圈。

  那三个人中,其中只有一名虎卫成员,叫做徐他。其他两个人我并不认识,大概是属于卫戍部队中的成员。卫戍部队都是临时从诸军中临时抽调的,变化太大,认不全。

  无论是虎卫还是卫戍部队,无事持刀入帐都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正要掀开帘子去斥责他们,却发现他们没有东张西望,而是径直朝着寝榻方向走来。我立刻感觉到事情有些异样,曹公当时正在睡觉,我不想惊动他,就从寝榻的屏风转了出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我压低声音问徐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徐他支支吾吾地说是走错了。就在我问话的同时,另外两个人从我的两侧飞快地冲过去,试图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越过我冲进寝榻。

  这种程度的威胁,虽说事起突然,但想对付我还是太幼稚。(说到这里,许褚露出自得的表情。)我用双臂把那两个家伙拦下来,重重地摔开。其中一个还想反抗,被我一刀杀掉了。徐他和剩下的一个家伙转身要跑,我把短刀掷了出去,刺死了一个。最后徐他成功地跑出了中军大帐,可惜没跑出几步,就被箭楼上的袁绍军箭手发现,活活被射死了——一直到那时候,曹公才被惊醒。

  “就是说,参与刺杀的三个人都死了?”

  “是的,很遗憾没留下活口,不过在当时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毕竟曹公的安全最为重要。”

  “尸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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