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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官渡杀人事件(5)

  后来张济死了,曹公一直想收服这支劲旅,与张绣反复打了几仗,有输有赢。建安二年的时候,张绣终于投降。当曹公走入军营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在那场变乱中,曹公失去了他的长子、侄子和一员大将,两家遂成仇敌。

  当曹公与袁绍开始对峙之后,所有人都认为张绣会投靠袁绍。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绣听从贾诩的建议,赶走袁绍使者,再次投靠曹公,曹公居然也答应了。于是张绣作为曹军新参将领,也来到了官渡。

  作为一位诸侯,曹公表现出了恢弘的度量;但作为一位父亲,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张绣——张绣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不惜铤而走险。

  但真正让我在意的,不是张绣,而是他身旁那个人。张绣的一切行动,都是出自那个人的智谋——也许也包括这一次。

  只凭借一个小小的虎卫,就几乎改变了整个官渡乃至中原的走向。这种以小搏大的精湛技艺,我曾经见识过一次。那是在长安,那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致使天下大乱。

  贾诩贾文和。

  我们三人此时正置身于一座破败的石屋内。石屋位于官渡通往冀州的大路上,曹公的大军正络绎不绝地朝着北方开去。官渡已经没有营寨,我在行军途中截住了张绣与贾诩,把他们带来这间石屋。

  我不担心他们会杀我灭口,聪明如贾诩,一定知道我来之前就有所准备。

  其实我如果直接把结论告诉曹公,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曹公的问题。但我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既是为了曹公,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胸口的伤仍旧隐隐作痛。

  “伯达,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呢?”贾诩和颜悦色地问。

  “那封密信。”我回答,“我太蠢了,从一开始就绕了圈子。直到郭祭酒提醒,我才把这个细节与事实匹配上。”

  我掏出木牍,丢给贾诩。木牍上的字历历在目:“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文风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就像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去掩饰,总能露出一些端倪。”我点了点“植铩悬犬”那四个字,“我去查过,这四个字的用法很特别,来自于张衡的《二京赋》。”

  “徼道外周,千庐内附,卫尉八屯,警夜巡昼。植铩悬犬,用戒不虞。”贾诩徐徐把这一段朗诵出来,拍着膝盖,表情颇为陶醉。

  “许攸说得不错,在这个时代,没人会去背诵这东西——除非他是饱学之士,比如您。”我盯着贾诩的眼睛。

  乱世飘摇,汉代积累下来的那些书籍,散佚的极多,那些传承知识的经学博士大多丧亡流散,许多名篇就此失传。有时候一个郡里,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大儒。在曹营里,有能力接触到张衡《二京赋》并熟极而流的,只可能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儒或者贵胄,范围可以限定到很小。”

  我拿出一叠书信,丢在地上:“我查阅了曹营的往来文书,里面只有文和你经常引用《二京赋》的辞句,非常频繁。不需要我一一指摘出来了吧?”

  “唉,你知道,我曾经历过洛阳燔起、长安离乱,吟诵起《二京赋》,更有一番感慨啊。没办法,我太喜欢那一篇了。”贾诩仰起头,眼神有些迷茫,仿佛又回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时代。

  不过我没表示任何同情和谅解,洛阳大火姑且不论,长安城的崩乱他绝对是有责任的。

  “是的,都是我策划的。”贾诩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惊慌。反倒是在他身旁的张绣有些尴尬,眼神闪烁。

  “是的,我知道。”我也平静地望着他。

  贾诩看到我的表情,笑了:“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很好的替罪羊。这个人选你会喜欢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会接受这个建议?”我冷冰冰地反问,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这个家伙在被揭穿以后,还如此笃定,一副把我吃定的样子。

  “因此这个建议对大家都有利。这样你就可以向曹公交差,我们也不必头疼了。”

  “我对你的建议没兴趣,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皇帝陛下拜托我来刺杀曹公,我却失败了。”贾诩拍拍张绣的肩膀,张绣一脸不自在地躲开了。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测。”我语带嘲讽,对上这个老狐狸,可一丝都不能放松。

  “愿闻其详。”贾诩不动声色。

  “你们根本没打算杀曹公,对不对?”

  听到我这句话,贾诩的眼神陡然一变。

  “我问过许褚了,他十四日换岗后没和任何人交谈,直接回了营帐。唯一被暗示的机会,只能是在半路——而他肯定地回答我说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于是我让他尽力回忆所有碰到的人,其中就有你。”

  我突然转向张绣:“建安二年你搞的那场叛乱实在太有名了,每一个曹家的人都记忆犹新。贾诩安排你故意与许褚迎面而过,不需要任何接触,以许褚的谨慎与责任心,自然就会联想到曹公的安全,从而折返回去检查。”

  张绣面露苦笑,他若是知道他在曹军将领心目中就是这么一副形象,不知还会不会来投诚了。

  “你故意在许褚面前晃了晃,然后赶去箭塔监视中军大帐。等到许褚及时赶到以后,你把所有的漏网之鱼杀死灭口。你在箭塔上,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就是如果许褚没有接受暗示及时进入帐篷,你将替他杀死徐他,以免殃及曹公。”

  贾诩笑眯眯地看着我:“郭奉孝是这么告诉你的?”

  “差不多。”我点点头。

  “我们大费周折弄出一次失败的刺杀,又是何苦?”

  “不是你们,而是你。”我纠正他的用词,“如果我猜得不错,刺杀是一个脑子发热的笨蛋搞出来的,而你作为他的监护人,却只能拼命为他擦屁股。”

  贾诩一阵苦笑,不置可否。

  结局

  屋外的车马辚辚地前进着,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一直没说话的张绣忽然站起身来,手里攥紧了一杆长枪。

  他莫非是想把我杀死灭口?

  张绣走到我面前,枪尖从我鼻子前划过,我却纹丝不动。他表情抽搐一下,右手颓然下垂,猛然回头对贾诩道:“文和,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说了。”

  “你闭嘴!”贾诩皱起眉头,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在训斥自己的孩子,“你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算多吗?”

  张绣委屈地撇了撇嘴,却不敢直言抗辩。贾诩无奈地把目光投向我。

  “伯达,事到如今,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至于告不告诉曹公,你自己决定就是。”

  “好。”我点点头。贾诩肯自己开口,是最好不过了。我手里虽然有证据,可惜多以推测为主,真凭实据没有多少。如果他抵死不认,我也没办法。

  但我没办法不等于曹公没办法,曹公不是县衙里的县官,他不需要证据来定罪。只要我的解释合乎情理,他就会对贾诩、张绣起疑心,这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断定贾诩一定会被迫主动开口。

  “首先我得说,你的推测基本上都是正确的,我们的幕后主使确实是皇帝陛下——准确地说,是他的幕后主使。”

  他的目光投向了张绣,我换了一个跪坐的姿势。

  “张绣这孩子和曹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拿不共戴天来形容都不过分,毕竟曹公的大儿子和爱将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贾诩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知道这件事对曹公冲击力之大,远非别人可以想象。

  “我从中平年间开始,就去了南阳。他叔叔张济跟我有旧,我得照顾好故人侄子。跟曹公打的那几场仗,都是我给出谋划策,以求自保,说曹昂与典韦之死出自我手,也不为过。但我并不希望事情这么下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依,在这个乱世,必须要找到适当的靠山,才能生存。”

  “所以你劝他投降了曹公?”

  “对,早在曹公与袁公对峙以来,袁绍派使者来招徕。我便说服张绣选择曹公而不是袁绍,曹公就如同我推测的那样,对我们厚加安抚。但安抚不代表信任,曹营诸人对我们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充满猜忌。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绣儿还是个年轻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待遇。”贾诩说到这里,语速放慢,“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使者出现了。”

  “那时候董承应该已经覆灭了吧?”

  “对,所有人都认为陛下遭受了空前沉重的打击,已经一蹶不振,没人再重视他。陛下就利用这个空子,给绣儿送来一条密诏。”

  贾诩拍拍膝盖,感叹道:“陛下虽深居宫内,却是目光如炬。他敏锐地觉察到,绣儿虽身在曹营,心中却极其不安定。陛下在密诏里告诉他,曹公绝不会忘记杀子之仇,劝他刺杀曹公,以杜后患。”

  “那个跟张绣联络之人,就是徐他吧?”

  “是。绣儿这个傻孩子,居然把密诏当真了,稀里糊涂地掺和进了这个阴谋——而且这事居然背着我。我如果知道,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贾诩责怪地看了一眼张绣。

  张绣涨红了脸辩解:“复兴汉室,匹夫有责。”贾诩怒道:“你懂什么叫复兴汉室?你就是害怕曹公报复你,所以想自保,对不对?少跟老夫说什么大道理,我见过的三公九卿,比你杀的人还多。”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我说,“我一直很奇怪。这起刺杀事件呈现出一个强烈的矛盾之处。它的一部分计划,是要拼命杀死曹公,而另外一部分,则是要拼命保住曹公。现在我明白这矛盾之处在哪里了,辛苦你了,文和兄。”

  “照顾孩子可不容易,尤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贾诩大倒苦水。

  我微微一笑,贾诩的解说,让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你发现张绣和徐他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九月十四日当天吧?”

  “嗯,那还是因为那天早上绣儿的举动很奇怪,我追问之下,才发觉这个阴谋。在那之前,他还偷偷弄了一份木牍密信,让徐他送去袁绍营地。陛下的意思,是把这事栽赃给袁绍。”

  我知道贾诩并未撒谎。张绣在投降曹公后,就驻守在叶县,恰好是木牍的制作地。而且那份木牍上笔迹稚嫩,不是老官吏的手笔,更像是张绣这类有点文化的武将所为。

  “陛下的计划,是让徐他与张绣合作,刺杀曹操。刺杀成功,就再好不过;如果刺杀失败,就可以栽赃给袁绍和臧霸,让中原局势变得混沌不堪。徐他和绣儿,说白了都是陛下的两枚弃子罢了。徐他因为他哥哥和徐州屠杀的关系,对曹公怀有强烈仇恨,早有杀身之心,死也心甘情愿,可惜了这傻小子尚不自知,还以为是自保之道呢。”贾诩叹道。

  张绣听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的话,惭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如果你知道得很早,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

  “当然,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贾诩挺直了腰,“但九月十四日我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不敢去找曹公或者别人举报,别人一定会问:当初你为何不说?这会让我和绣儿陷入险境。”

  “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绣儿大骂了一通,然后让他去许褚面前故意晃荡,希望能暗示许校尉升起警惕之心。我又担心许褚万一没觉察到其中意味,就让绣儿登上箭楼,带上袁军的箭,射杀徐他等人灭口。幸运的是,这两手安排都发挥了作用。两名刺客被许褚杀死,徐他被绣儿灭了口。曹公安然无恙。”

  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补救手段,不愧是贾诩啊。我心想。

  贾诩望着我,浑浊的双眼有几分赞许、敬佩和惋惜,“如果不是有先生你,这件事恐怕就会悄无声息地结束,变成一个永远的谜。”

  “你们本不该射我那一箭。”我微笑着说。就是那一箭,让我的思路瞬间通明,从而挖掘到了真相。

  “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如实相告,我不能辜负曹公。”

  “我和绣儿投降曹公,已经是天下皆知。他若是现在杀了我等,等于是向天下自抽耳光;而主谋皇帝陛下,曹公一样也无法下手。结果这件事的知情人里,只有你的处境最微妙了,任先生。”贾诩悠然说道,“还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找个替罪羊。那个人选很合适的。”

  这条老狐狸难得如此坦诚,原来就是为了这最终的一击。

  向我坦白所有的事情,顺势把我拽进政治斗争的密谋里来。以曹公的行事风格,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前同僚王垕的遭遇,我记得很清楚。

  “我考虑一下。”

  我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屋。留下面面相觑的贾诩和张绣。

  (尾声)

  建安九年,(许攸)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魏略·许攸传》

  (任峻)建安九年薨,太祖流涕者久之。

  ——《三国志·任峻传》

  建安十二年,(张绣)从征乌丸于柳城,未至,薨,谥曰定侯。魏略曰:五官将曹丕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绣心不自安,乃自杀。

  ——《三国志·张绣传》

  诩自以非太祖旧臣,而策谋深长,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天下之论智计者归之。诩年七十七,薨,谥曰肃侯。

  ——《三国志·贾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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