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睿探春安民止谣诼 达宝玉婚礼赠麒麟(1)
话说周瑞家的急随玉钏去到上房。只见王夫人、琏二爷并琏二奶奶,都在那里议事,平儿也在一旁。原来是琏二奶奶等吴新登家的回事,以往总踩着时辰现身,今天却左等不来右等没影。问起平儿头天可请过假,平儿说头晚吴姐姐回家前还在夹道遇上过,满面春风地问好呢。吴新登在荣国府银库当总管十多年,经吴新登家的手出纳的银子也能堆座小山了。虽说夫妻二人在官中常被訾议抱怨,在主子跟前脸面还是有的,逢年过节,主子生辰,也曾设席表忠。忽然吴新登家的不在二奶奶跟前露面,岂不古怪。派人去银库房,只有副管,说吴主管想是外出办事去了。那吴新登夫妇原跟周瑞夫妇等一样,住在荣国府后门内排房中,后来攒了钱财,另在外面买了院子,原来排房里的那几间,只当作来府办事时暂歇的下处。凤姐命平儿找到那吴新登夫妇在府内的暂歇处,只见到铁将军把门。贾琏得知,先埋怨凤姐。凤姐说已派旺儿夫妇找到吴新登家去。贾琏一听旺儿心尖冒火。每月吴新登那里算出的月银,由吴新登家的支出来,交付旺儿,旺儿就拿到外头去放贷,总要耽搁十天半月,连本带利收回,交给凤姐,凤姐留下利银归己,再把那些银子按份关给各处。只有老太太太太两处,每月凤姐一到月头就先垫上,不敢稍有延宕,故老太太太太对他放贷取利一事浑然不觉。先时凤姐支使旺儿夫妇的事情只平儿知道,连贾琏亦瞒得铁紧,因贾琏自身漏洞亦多,有所发觉后,慑于凤姐威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计较。渐次凤姐爽性挑明,贾琏亦无可奈何。如今弄得吴新登夫妇竟双双不在府里露脸,贾琏估计那私下放贷之事恐已不止月银一项,搞不好凤姐是总后台,旺儿夫妇与吴新登夫妇勾结一起通同作弊,到昨日竟连血本亦追不回来,吴家两口子就卷逃匿藏了。果然旺儿夫妇来报,说吴家门房说主人并不在家,一早就骑马坐骡车外出了。事情闹大,只好报与王夫人,王夫人派玉钏去叫周瑞家的,因那吴新登夫妇原来的住处,就在周瑞夫妇家隔壁,周瑞家的或尚能想起昨日见到吴新登家的种种,可分晰出一些端倪。
周瑞家的见主子们问,如实呈报,说昨晚吴姐姐出后门坐车回家时还遇到过,没半点异常,还提起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说是有人给吴家送去翡翠把器,要烦冷子兴去给辨辨真假贵贱。王夫人面前,贾琏也不好即刻将凤姐违例取利的事揭出,况几句也说不清。凤姐慌了神,气促声颤,命旺儿再去寻找吴新登,倘若至晚饭前还不知踪迹,就去报官。旺儿转身要走,只听贾琏先对凤姐大喝一声:“闭嘴!”再对旺儿瞪圆眼睛吼:“不用你去!滚!到下处好生候着,随叫随到!若你敢逃,逮住管挑断你的脚筋!”又命平儿:“去把兴儿夫妇传来!我让他们去寻那姓吴的一对!”凤姐不敢作声。旺儿夫妇弯身退出,平儿忙去传兴儿夫妇。周瑞家的知趣要退出,王夫人叫住他,道:“你去把三姑娘请来。”
王夫人从不见贾琏夫妇如此反目。以往闹,都只关风月。眼下是处理府务,却是琏儿再不听从躲让凤姐,吆三喝四起来。府里再那里找臂膊去?只好把探春请出来暂时抵挡一阵。
探春已约聘南安郡王家。贾政王夫人前几日已召见他当面说明。按说娘家的事他只有关心的份儿并无理家之责了。但家事纠结如此,他到场略听脉络,责无旁贷,少不得参与梳理应变。
兴儿夫妇到来。贾琏问兴儿可知消息?兴儿跪下,他媳妇也随着跪下,兴儿说倒略知一二,但不敢出口。王夫人道:“只管说来。实话逆耳却无罪。”兴儿便说:“吴主管他们究竟那里去了,不敢乱诌。但他那心思,奴才倒知道一二。前些时一起吃酒赌牌,他议论起来,说府里怕有祸事临头了。”说到这句,只埋着头。贾琏催问:“他究竟怎么说的?”兴儿道:“不敢学舌。”王夫人道:“谁说的归谁,没你的事。”兴儿方说下去:“说是江南甄家来些婆子,运来好些东西。那甄家是圣上定的罪抄的家,咱们府不是帮着藏匿罪产么?霰弹打来鸟自飞,及时抽身为上策。他这么一说,好多人都慌了。要不怎么这些天府里谣言比夏天蚊子还多,乱像层出哩。吴主管他们今天怕就是抽身避祸去了。”王夫人叹道:“这就是我们宽待怜恤下人的报应么!”
贾琏命兴儿夫妇起来,说也不用大海里捞针了,立刻去报官要紧。王夫人和凤姐也说事到如今别无良策了。探春此时站起来言道:“竟且慢报官。一来吴主管吴姐姐究竟为何失踪,并无负罪的实据。二来府里乱像的根源,还是谣诼乱心,就算把吴主管吴姐姐找回来,责了罚了,也只算是头疼医头,并非把全身经络疏通。”王夫人问:“你有何良策?”探春道:“谣诼止于安民。要安民,先顺心。欲顺心,打开天窗说亮话。”凤姐问:“好妹妹,说那些个亮话?”探春道:“依我的主意,这里合议妥了,就把府里大小头目悉数传来,狠下一安民告示。”王夫人等问:“如何安民?”探春道:“第一桩,索性道明白,那甄家送来的东西,原是我们府里存在甄家的,他们物归原主,顺理成章。你们不是耽心圣上追究吗?第二桩,前日宫里夏太监派小太监来府里,送来元妃娘娘所赐的凤藻宫大石榴,现就在那边正堂里,足摆满三个银盘,有的那石榴,都裂了口子,露出珊瑚般的籽粒。可见我大姐姐在宫里,圣眷日隆,更有天大喜事,孕育其中。与其蝎蝎蜇蜇传那什么藏匿罪产的谣言,莫若观观这恩赐的满籽满福的大石榴。第三桩,越性把话说破,月有阴晴圆缺,家有盛衰起伏,事有翻覆消长,人有旦夕祸福。趋利避祸,人之常情。如今吴兴登夫妇擅离职守,或自有他们的私心算盘。
只是大家想想清楚,若说害怕甄家的事情落到贾家头上,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说臣下本有过失,就是无瑕无疵,圣上的责罚惩戒,只在一念之间,不管你投靠在那家,终究都是一道一理,来则承受,无可抱怨。只是眼下宫赐石榴俨然,无风无雨更无雷,放着太平日子,为何不多沐些阳光雨露,同舟共济,慎终追远?”凤姐先赞道:“真真三姑娘好大心胸,更好口才,我先心服口服!”王夫人贾琏频频颔首,就是周瑞家的兴儿等,亦心内光亮许多。探春又道:“道理讲完,且须务实。第一件,那吴兴登若果真是卷逃匿藏,先把账查清,把亏空算准,再报官追究,就是人一时找不到,先把他宅子罚没,少补亏空也罢。第二件,谕示所有人等,心走人不留。凡聘来的,愿离府另攀高枝的,好说好散。凡府里花银子买来,愿赎身的,皆予放行。就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只要道出真心话,想离府的,亦度情循理,乐得施恩。前些时,凤姐姐不就允了林之孝的请求,放那林红玉出去,嫁给西廊下我们本家五嫂子的儿子贾芸了吗?”凤姐道:“正是。饶没要赎银,我们还陪送了许多。”探春道:“第三件,甘心留下的,我们也把话撂清楚,府里原摊子太大,靡费过甚,今后精兵简政,银子力气皆要用在刀刃上。少不得大家辛苦些。那减员省下的月银,拿出五成,专奖励那些不信谣不传谣忠心耿耿维护太平的人物。大家看如此疏通治理可好?”王夫人贾琏夫妇听了,皆称至妥至善。当即按探春所言行事。大小头目听谕后传达各处,果然人心趋稳,谣言渐息,怠慢混乱有所遏止。
贾政朝中归来,王夫人细说端详,赞毕探春又叹:“可惜偏是女儿身,眼看就是别家人了。”贾政道:“南安郡王那边择的吉日,是明春惊蛰后。趁他出阁前这段日子,还可发挥他理家之长。就是出了阁,同在一城,归宁也是容易的。他在那边理家之余,娘家这边,仍有用武之地。”王夫人趁便提出:“娘娘已有身孕,更不能省亲。大观园摊子太大,且迎姑娘去了,蘅芜苑荒了,剩下的病的病、怪的怪,再说宝玉大了,更不比从前,依我的想法,莫若把他,还有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还都接到这边来住。宝玉就住这正房西边那几间,林姑娘仍随老太太住,三姑娘、四姑娘仍住这正房后头,就是明春三姑娘出了阁,四姑娘一个人住后头也无碍。珠儿媳妇和贾兰,因稻香村的地亩还要按时耕种收获,须就近管理,他们又常自己起伙,那外厨房撤了于他们无碍,我的意思,就把他们还留在园子里。还有拢翠庵,他们一贯自己弄斋饭,也且保留。如此一来,省许多人手费用,更省许多是非口舌。”贾政道:“迁出园子是正理。只是宝玉还不忙婚娶,老太太更愿意他在眼前,就还暂安插在老太太那边为宜。”王夫人本不愿宝玉、黛玉归于一处,贾政既指示了,也只好照办。
那宝玉得王夫人迁出大观园之命,对怡红院恋恋不舍。及至想到今后与黛玉仍住到贾母处,两人更比在园子里近,耳鬓厮磨,愈加便利,也就转嗔为喜,搬了过去。众人搬出,只剩稻香村拢翠庵二处人烟。园内当年果蔬花木的收益已结,明年不再经营,人员大减。只留十几个小厮婆子分别换班看守园门并园内定时巡逻,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暖香坞等处与紫菱洲蘅芜苑一般,皆闭户封门,也不派专人留守空屋。没几时,园里就只有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及所通园门的路径保持齐整,其余地方落叶不扫、灰尘不掸,引来许多寒鸦筑窝聚会,更有狐狸鼬鼠频频出没。庵里的人清静惯了,李纨安之若素,那贾兰得潜心读书,有时更到园子荆榛纠结处去习射练武,只可怜素云等白天无聊,晚上更疑神疑鬼,又不敢抱怨,只盼着得机会出园子传话取东西或有鸳鸯平儿等来问安送东西,方能稍增几分活趣。
那日平儿到稻香村替凤姐嘘寒问暖,兼自己给李纨请安,又送来茶叶等物。素云碧月等围着平儿说话。素云见平儿身穿粉底红花夹袄,赞道:“好鲜丽!”平儿道:“特为赴婚宴制的。二奶奶的,比这更华彩精致哩。”碧月道:“三姑娘不是明年才出阁么,你这就穿上了?”平儿道:“三姑娘固然要出阁,只是还有赶在他前头的呢。”素云碧月一时想不起来,玩笑道:“敢是你要出阁了?”平儿只望着李纨:“大嫂子你也不管管他们,欺负起我来了!”李纨道:“你可怜可怜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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