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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玻璃大围屏酿和番 腊油冻佛手埋奇祸(1)

  那贾雨村进得书房,只见一员武将迎上前致礼,道:“粤海将军邬维冒昧造访潭府,在此等候已久,幸喜先生回来,晚学恳请恕罪!”雨村忙道:“那里那里,请坐请坐。倒要恳请恕我轻慢,让将军久等!实在是因为头痛难忍,告假一天,先请太医针灸,又遵医嘱到郊外舒散,那知又巧逢旧雨,不免茶话一番,竟此刻才返回家门。”又命仆人换茶,道:“我去换下衣服,将军再略坐片刻。”到正房更衣时忖度,这邬维苦等自己几个时辰,想必是有急事。那急事么,应非于己不利之事。贾府元妃省亲那年春天,圣上曾派自己到海疆协理事务,那时就见到过这粤海将军,还曾被邬将军盛情邀请到其海边别业小憩,与其家人也见过面的。那时茜香国的船队犯我海疆,邬将军率舰讨伐,竟不能将其歼灭,战斗各有胜负。后茜香国女王派使节呈上文书,大意是他国盛产茜草,那茜草虽开黄花,其根茎却可榨出血红的汁液,可充染料。并贡上几船染好的纱帛。雨村回京将茜香国女王文书及贡品交付,圣上见到贡品颇喜,将其分赏给各王爷,各王府多用其剪裁为大血红点子的上等汗巾子,又分赏下面。但圣上对其文书中以茜草换稻米等物的请求,甚觉无理可笑,天朝地大物阜,何须与外邦贸易,更何况那弹丸小国,原是天朝附庸,进贡来朝,乃其义务,如若执迷不悟,竟到海疆骚扰,则天威震怒,必予重罚!后来圣上对雨村另有任派,也就没有再往海疆,与邬将军久违。今日来访,必仍与海疆事务有关。只是自己已与海疆事务早脱干系,这邬将军跑来却有些蹊跷,不得不细加戒备,闹不好也成了交通外官,与贾赦同罪。心里这么想着,更衣完毕,再踱进书房,且听邬将军有何言语。

  两人对坐交谈。邬将军道:“今日斗胆造访,实在是已得圣上旨意。”雨村因问:“是何旨意?”邬将军道:“容我细禀。因那茜香国女王又派使节送来呈文,大意是其子已经成年,请求圣上赐婚,以结两国百年之好。你知那茜香国女王十分难缠。且其国海盗船仍频扰我海疆。明里是海盗船,其实都有贵族富户在后庇护。这些年我在那边一肃再肃,靖了又靖,总不能彻底清静。这回女王文书里誓言若大婚事成,则必将严厉管制其国民船只,再不来我海疆骚扰滋事。我已探得,那王子对我天朝十分仰慕,已学得我朝语言,更爱慕天朝美貌聪慧的女子。将来他若接替女王,有我天朝爱妻在身边,必将铁心臣服,我海疆必有长久的太平。前些日我已在圣上面前详细禀明。”雨村再问:“圣上是何旨意?”邬将军道:“那日圣上道,自来天朝下嫁公主郡主和番,多能收海清河晏之效。只是那茜香国乃蕞尔小国,又远在大洋,除了茜草,别无长物,乃苦瘠之地,我天朝那个公主郡主舍得嫁他?你且下去,此事还要斟酌。”雨村道:“敢是你今日再朝,圣上已斟酌好了?”邬将军道:“正是,圣上道,闻得我有一女,已到及笄之年,就将我女先交郡王收养几日,再以郡主身份由那茜香国王子迎娶便了。”雨村忙起立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得此殊荣,九族生辉!”邬将军道:“本是大荣大喜,我却不能不对圣上从实奏明。你原见过我那女儿,十分淘气,从小就爱跟我习武,尤喜骑马在海边逐浪。只是那年先生到晚学别业小憩,亲见我女儿在海边骑马习射时候,不慎堕马受伤,将左腿摔坏。”雨村忆起,确有其事,因问:“那时我第二天就别过,只是不知后来是几时痊愈的?”邬将军叹道:“庸医误人,竟不能接好断骨,后来虽无性命之虞,却留下残疾,如今行路颠簸之态难掩,如此女儿,莫说充为郡主和番,就是平民百姓,怕也难嫁。我将实情上达,圣上十分不悦,言道倘若我是谎言欺上,定不与我甘休。不得已,我讲出先生当时目睹贱女堕马惨状。圣上便命我找你,修折证明此事。”雨村道:“圣上不派宫人传递圣旨,竟让你径直来找我,圣上英明,光芒万丈。实在和番之事,还在酝酿之中,不便就此张扬。你女儿堕马之事,我亲眼目睹,应予作证。如果真已成残疾,确实难充郡主和番。圣上最喜臣下据实报奏。我上此折,乃为臣本分。”那邬维又道:“圣上又命,将所知的可充郡主的官员女子,如实报上。我回至家里说起,拙荆立刻想起一个,就是那荣国府的三小姐贾探春。你应也是知道的。”雨村道:“荣府那贾赦,已被圣上褫夺爵位,并枷号半月,难道你竟不知?”邬维道:“如何不知。但历朝历代,用那罪家女儿去和番的,多有实例。何况那贾赦并非他的生父。圣上对其生父贾政的勤谨诫惕,一贯满意。”雨村道:“据我所知,那贾探春,已聘给南安郡王世子。”邬维道:“我已打探清楚,虽已换过庚帖,毕竟尚未正式下聘礼。拙荆如何想起那贾探春,力主我向圣上推荐?皆因去岁那荣国府史太君八十华诞,拙荆带了一架玻璃大围屏为贺寿之礼。你知如今玻璃乃稀奇之物,非我等海疆效力的怎拥此等海上舶来的瑰宝。若问为何送此厚礼?你知前年圣上派贾政学差,事毕又令他巡视海疆,我那时因海啸突发战船多有损坏,同僚中不免就有参我一本,向圣上告发我玩忽职守的,多亏政老还朝后,圣上问起时,详述海啸难以预防,及我抢救战船十得其七已属不易,圣上因之将那参我的折子留中不发。似这等恩师老夫人的寿辰,我将奇珍玻璃大围屏送为贺礼,实是心诚意挚。那日拙荆将玻璃大围屏送至时,接待的正是那贾探春。花容月貌不消形容,更难得的是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指挥下人既蔼然可亲,又威严难抵,与拙荆于客套之中,又显出学识出众。那日拙荆回到京中寓所连连对我感叹,说若咱们再有个儿子,能娶上这么个媳妇,那真是大吉大利福气满门了!因之,我今晚来,也想与先生商议,或者我们共同奏报圣上,推荐这贾探春去充郡主和番,岂不妥帖?”雨村犹在沉吟,那邬维更道:

  “实不瞒先生,昨日曾见到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他说那元妃娘娘闻听到茜香国王子请求赐婚的事,就想推荐其妹贾探春,只是圣上去了,因有妃嫔不得干涉朝政的戒律,并不敢贸然开口。倘若我们的奏本上去,圣上必去凤藻宫询问元妃,元妃一定设法说动圣上。”雨村这才道:“那贾探春确实不错。我去荣府拜会从周先生,他请我尝上好的桂花糖藕,我问他可是南方运来的,他道藕就是大观园河里的,桂花则是大观园岸上的,连糖也是大观园稻香村所种甜菜榨的,因讲起三姑娘理家故事,把上上下下仆妇调理得风和雨顺,各司其职,利益均沾,因此连那夹泥种藕的并驾娘拉冰床的仆妇,也都兢兢业业、成绩斐然,故而能自产美味果蔬,外销还有数百两银子的收益。此女若真成了茜香国王妃,则彼邦得一治国巾帼,我朝亦免其骚扰矣!”二人连夜草拟奏折,第二天早朝即恭敬递上,那奏折递上多日,圣上并无旨意下达,雨村邬维惶恐等待不提。

  且说那贾赦枷号示众,颜面扫尽。幸亏所戴木枷,是最轻的一种,只二十斤。有那强盗与贾赦一起在鼓楼前枷号,戴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大枷,虽系壮汉,也只挺到第九日即倒毙。按律最短的枷号期为一个月,圣上念贾赦系开国功臣之后,又系元妃伯父,格外开恩,只命枷号半月,故刑期结束回至家中,那贾赦只是腰椎疼痛两腿浮肿头晕目眩,性命尚无大虞。贾政过数日才去看望,少不得责备劝戒。贾赦只称皇恩浩荡,自己愧对列组列宗。贾琏夫妇过去探视,贾赦不见。邢夫人埋怨贾琏:“你倒滑脱了。人家儿子有为老子去死的哩。你怎不替你老子去枷号示众?”贾琏无言对答。凤姐捧上一袋银子,交邢夫人道:“事已至此,唯愿不再雪上加霜就好。俸禄没了,我们做儿女的自当奉养双亲。这是把分到的老太太遗资变卖出的四百两银子,太太且先用着。”邢夫人收下银子道:“你们在那边管家多年,我何尝问过你们,只怕你们积攒下的银子也能堆座小山了,那里就须变卖老太太遗物?”凤姐因道:“梦里的元宝赛山大。梦醒才知库里空。我们如今实在是捉襟见肘。也一言难尽。昨日宫里夏太监又派小太监来,见面就跟我们道喜。”邢夫人道:“可是见鬼了。喜从何来?”凤姐道:“他说夏太监道,圣上又幸凤藻宫了,与娘娘交谈甚欢。又道圣上与元妃娘娘交谈中,更酿出一桩大喜事来。”邢夫人道:“能有什么喜事?敢是把大老爷的一等将军爵位发还了?”贾琏道:“也未可知。他说过几日就大家明白。”邢夫人道:“那敢情好。只是那娘娘从来只顾念隔壁那房,何曾有特别的好处到我们这边来过?”凤姐道:“那小太监报完喜,就又道夏老爷有桩急用,跟我们要银子。”贾琏道:“他是说借。”凤姐道:“从来说借,只是那回还过?或者是还给你,你匿下了?”贾琏道:“只有你匿的,你匿出的大窟窿如今还没填补上,你倒抢白起我来了。你以后再不许又犯张狂。”凤姐赔笑道:“如今我只有听你喝的,那里敢再张狂。我只是跟太太说那夏太监实在贪婪,他张口又是三百两,稍回应迟慢了,那小太监脸色就难看起来,我们少不得再把分到的老太太遗下的一箱子银餐具,拿去当了,这才饶过我们。”邢夫人道:“真是大尾巴老鼠。只是他总如此开口问你们要银子。你们也该让他一报还一报,为我们府里也做点好事。大老爷这复爵的事,夏太监逮着机会,就不能在圣上面前好言几句?”贾琏道:“他只在凤藻等六宫供职,只是圣上临幸时,有机会跪下请安罢了,那真有亲近圣上进言的机会,再说宫里严禁太监干政,连妃嫔也不准过问政事的,你靠他给大老爷复职,那就拜错菩萨礼错佛了。”凤姐道:“也只能让他帮点力所能及的忙。二老爷二太太一直说,老太太遗下的东西,至少选一样留给元妃,作个想念。老太太头年寿辰,有个外路和尚跑来,送了件奇特的古玩,是个腊油冻佛手。”邢夫人道:“蜡制的玩意儿值个什么?年年春节庙会里,满坑满谷有那蜡制的瓜果梨桃,几枚大钱一个,谁稀罕那东西?”贾琏道:“不是蜡烛的那个蜡,是腊肉的那个腊。腊油冻乃一种最罕见的石料,看去竟与腊肉上的肥油一样,雕成一具佛手,实乃人间一绝。”邢夫人道:“老太太留下的古玩也多,因何非选此件留给元妃?”贾琏道:“人间罕见,古玩翘首,又是活佛那里来的,握在手中,滑腻温润,且佛手样式,十分吉利,元妃娘娘常握手中,好比时时与祖母亲近,得神佛保佑,岂不妙哉?”凤姐道:“佛手原是香橼的一种,与娘娘名讳暗合,以此奉上,正是物归其主。”邢夫人道:“那宫中规矩,是严禁私相传递东西的。夏太监愿将它携去交付娘娘?再说了,他若将其匿下,你们其奈他何?”贾琏道:“宫中就许他跑到我们府里借银吗?宫中规矩,他还不是挑着去守。他既拿了我们银子,这腊油冻佛手怕也就能带进凤藻宫,讨娘娘个欢心。他得防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圣上竟又允许太太去宫里探望,那时若问起这个古玩,对不上茬儿,元妃怒了,他岂不就吃不了兜着走?”邢夫人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暗中疑惑,大老爷遭这个罪,怕是鸳鸯在阴间里报复。前些日子我已经在花园里给他烧了好些纸,求他放过大老爷。你们也该在神佛前帮着求求,也给那鸳鸯烧些金箔才是。”贾琏凤姐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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