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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2)

  且说那丰儿带着巧姐儿刚到稻香村没几时,就有人来传话,道邢夫人在琏二爷处坐等珠大奶奶,李纨甚感意外,问丰儿:“那大太太从未召见过我,今日却是为何?”丰儿道:“我也难说。只是大太太今日格外严厉。”巧姐儿却笑嘻嘻地说:“奶奶说我乖!”李纨因对丰儿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那传话的丫头却道:“平姑娘说,就让丰儿带着巧姐儿在大奶奶这边吃了饭再回去吧。”李纨道:“越发离奇了。平儿真这么说的么?二奶奶却又吩咐了什么?我这里的饭太清淡,巧姐儿吃了如何长肉?”彼时贾兰园子里习射回来,手里拿着弓箭,巧姐儿只躲在丰儿身后,怯怯地望着。李纨遂嘱咐素云、碧月等好生招待巧姐儿,像给贾兰专炖一碗红烧鹿肉一样,也给巧姐专烧个蟹黄狮子头。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出园子往凤姐那院里去。

  李纨到了贾琏那边,进屋只见凤姐儿已跪在邢夫人面前,邢夫人见李纨到了,道:“有见证,更好了。”就让族长贾珍念那休书。写得甚简单,无非不育男嗣、理家亏空两条。念完休书,又宣布且将凤姐儿与那平儿换一个过子,平儿今后是二奶奶,凤姐是通房大丫头凤姑娘。李纨想起那年凤姐过生日闹出风波打了平儿后,他为给平儿抱不平,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原不过是一时情急,没想到竟谶语成真,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说什么。邢夫人喝令凤姐儿站起来,平儿犹要去搀扶,邢夫人一瞪眼,平儿忙站开。那凤姐儿站起来后,面色竟甚平静,眼中也不见泪水,伸直腰身,道:“大太太,珍大爷,琏二爷,珠大奶奶,平二奶奶,凤姑娘给你们请安。这是我命该如此。想起当年蓉大奶奶一句话--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是改不了性情也改不了命。我命中无儿,凭此一项,就该休掉。从今日起,我烧高香拜真佛,祝祷平二奶奶早生贵子!只是那放贷等事,贪心是有的,那些利银自己留下不少,却也毕竟用了不少在老太太寿辰及府里排场上,还望鉴查!”邢夫人便断喝:“找掌嘴!你那些私房,统统交出来!你以后再敢如此顶撞,只把你罚入圊厕!”贾琏就将府里麾下人等召集到院里,当众宣布,要大家从即刻起唤平儿二奶奶,那旺儿夫妇罚到马棚劳作,凤姐其余陪房及丫头婆子等均划归平二奶奶,以后回事皆由平二奶奶定夺。邢夫人、贾珍、李纨等走后,凤姐儿就搬到南边院门旁小屋去住,贾琏当晚就和平儿在正房歇了。那晚府里议论纷纷,连赖大夫妇亦说:“这口一时可怎么改得过来?那平二奶奶见着就只叫二奶奶罢了,只是那王熙凤,见着难免不从嘴里溜出个二奶奶来,谁习惯叫他凤姑娘?”林之孝夫妇回到家私下议论道:“那王熙凤跟平儿,本是一条藤上的,原来跟平儿说了就省得跟王熙凤说了,今后怕也还是跟王熙凤说了,也就算跟平儿说了吧。”“其实不过是琏二爷跟那个去亲热的事情罢了。管他筋痛,咱们还是该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吧。”

  那贾政本不管家,跟王熙凤、平儿从不过话,无所谓。却难坏了王夫人。好在平儿心地纯正,倒去跟王夫人说:“您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过是当着人别叫他二奶奶就是。即便叫了,也没什么。”宝玉闻说此事,笑道:“人还是那个人,改个叫法又能怎样?我从来叫他凤姐姐。”宝钗心中有看法,只是不动声色,说话时,尽量用别的办法表达,既不唤出平二奶奶来,也不道出凤姑娘来。最幸灾乐祸的是赵姨娘,事发后,他指使小吉祥儿:“去!给我把凤姑娘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小吉祥儿去了回来说:“平二奶奶听见了,道有什么事,请姨奶奶过去跟他说,他亲自办理。”赵姨娘就啐一口道:“我早晚拿他消遣!”贾环听见就说:“以前你听见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赵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饶不跟你娘一条心,还说些个窝心的话,你瞧我那天报个仇给你看看!我等你给我去出气,只怕要等得先被你气死了算!你个窝囊肺!”

  数日过去,且说那晚宝玉又梦见黛玉,醒来又见帐儿纱罩顶。早餐毕,宝玉因问宝钗夜里可有梦?宝钗道:“痴婆子才去说梦。你也莫给我说你那梦了。有那工夫,书也读了几册了。我带来的经史子集,摆满一面墙,你也该读读了。尤其《四书》《五经》。眼下贾史王薛各家,都衰败了。这荣府一等将军的爵位也丢了。以后全靠科举振兴。我看那兰儿甚懂事,也切实际,文举把握不大,就从武举下功夫。难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后面不成?”袭人也一旁劝道:“二爷是该收收心了。整日总是梦呀诗呀花呀月呀的,终不是个事业,就是不为我们着想,老爷太太一天天头发白了,也该为他们早争口气,让他们早放下心。”宝玉便不言语。其实那宝钗夜里也有梦,梦见哥哥嫂子吵架等不雅情形,醒来心里发堵。二宝真可谓同床异梦。那宝玉喝过茶,就站起来说到园子里转转。袭人因劝道:“园子里差不多全荒了,小心有蛇。你实在读不进书,跟家里和二奶奶说说话,岂不也好?”宝钗道:“他要去,就让他去转转吧。见着大奶奶,先代我请个安。只是有的那不适合去的地方,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自己身体心思都不合适起来。”袭人听了就知那不合适的地方指的是那里,因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宝玉道:“你该在这里好好服侍二奶奶。”袭人就让秋纹跟去,宝玉摆手。宝钗道:“就让他自己去吧。谅他不是颦儿那样的仙人,也去水遁了。只是我还要再说那句话--不合适的事情莫作,不合适的想头莫留,不合适的话自然更莫说。”那宝玉就一径往大观园里去了。

  到得大观园,步随心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潇湘馆。彼时除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其余馆舍并无人看守打扫。推开门扇,吱哑一声,随之野雀蓬地四散惊飞,迈进去,寒烟漠漠,落叶萧萧,推开屋门往里,蛛网罩脸,光线晦暗,望过去,黛玉的衣冠灵柩安厝在那里,一道天光,透过霞影纱斜照进来,天光里微尘漂浮不定,那景象令宝玉想到“和光同尘”四个字,似有醍醐灌顶,不禁凄然欣然肃然憬然,站立良久,方慢慢转过身,走了出去。又在园中转了许久。在那沁芳闸边,看落叶残花随逝水而去,悲从中来,滴下热泪。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宝玉才回到住处。袭人拿着白犀麈给他满身掸灰,问他究竟转到那里去了。那宝钗只静静地坐着,也不发问,宝玉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感叹道:“今日方悟透‘和光同尘’四字精义。”宝钗问:“请解其详。”宝玉道:“古人有诗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只是我却要改他一个字,道是:‘世界微尘里,吾仍爱与憎。’我顿悟,虽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天地宇宙,由情支撑,任一粒尘埃,皆情之所在,我能恒久有情,则虽化为飞尘,无怨无悔,幸甚幸甚。今日任情沐魂,悲欣交集,通体舒畅。”宝钗因讥讽道:“我当你醍醐灌顶了,却原来是浆糊进脑。”又正色道:“那‘和光同尘’真义,正是去情卸情脱情绝情也。古语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多有误解者,以为说的是天地无情,不能善待世上万物,其实不然。它说的是天地没有爱憎,没有情这个东西,他对世上万物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处。”那袭人一旁听着,也不知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只是听到“无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红院开夜宴为宝玉庆寿,宝钗抽出的花签上的那句诗恰是“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宝玉见宝钗振振有词,虽端庄严肃,却也鲜艳动人,心中暗想:你虽无情,我也心动,我既心动,便是有情,若我果然无情,又怎能与你共室同榻?只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缘所绾。那宝钗见宝玉一时无语,遂趁热打铁,痛下针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与青拼合,人心本应纯净如水,却由青色充溢,那是什么好气象?佛经里有‘四谛’之说,那‘四谛’?苦、集、灭、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为‘苦谛’;召感诸般苦楚的业因,是为‘集谛’,要解除烦恼业因,须寂灭心中之情,此为‘灭谛’;修得道行,则达‘道谛’。其中最要紧的桥梁,是寂灭之道,即斩情之道。我知你今天进园,必是先到潇湘馆凭吊,势必还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处徘徊张望,不但不寂灭那伤感情愫,反纵容那情字毁你胸臆。”宝玉道:“我岂止到那些地方为他们动情,在沁芳闸那边,见花落水流红,叶漂旋无踪,就想起晴雯、香菱、鸳鸯,并四儿、芳官、藕官、蕊官等,就连那司棋,我也为他落泪。”宝钗道:“更被情字所误,离‘四谛’远矣!你应知道,你非你自己,你是老爷太太的子息,是我的夫君,是别人的兄长、叔叔,你岂能为了一己的情怀,就忘却了人伦大纲?你更须为人之父,乃至为人之祖!”袭人一旁听了也附和说:“确是如此。请二爷深思。”那宝玉仍冥顽不化,道:“我知这宇宙天地确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大虚无大无奈,但我须入世享情,此桥此径,不可忽略。正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

  大家且去餐厅吃饭。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刚才已经回了两边的老爷太太,他们都表祝贺,只是近来身体欠安,也不敢劳动他们大驾。回了琏二爷并平二奶奶,都说一准前去。东府那边赖升也帮着请了,珍大爷蓉爷都说去。二爷二奶奶可一定赏光啊!”宝钗便道:“偌大喜事,本该同喜。我和二爷一准去。只是贺礼怕寒酸些,你们可别见笑!”赖大家的道:“你们去了,比什么贺礼不强?只怕我们招待不周,二爷二奶奶倒要多多包涵!”赖大家的走了,二宝回到自己房间,宝钗因劝宝玉道:“我知你最不喜热闹,尤其不喜欢寒暄揖让等俗套,况到那边难免满耳听到些仕途经济等语,且不说你早该改改,如今说个小道理,是小时候在家里听老辈子说的,那话甚粗鄙,本不好意思学舌,然听来实在警动人,现在少不得学给你听--”说到这里还是噎住了,莺儿在旁接过去话茬:“我们家太太说过,我记得的--发达的奴才赛壮骡,撂起蹶子来六主不认!”宝钗方接着说:“如今我们衰微了,这赖家却正热锅热灶甚红火,虽说不必反去奉承他们,到底给足面子大家好过。明天就让袭人陪着你去,你可好生应对,莫失礼失态的。”宝玉道:“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一起去的吗?我们和莺儿、袭人一道去岂不更好?”宝钗道:“明天去了就先替我道歉,告诉他们我临时身子不舒坦,他们岂会在乎?人家在乎的是你是不是给面子。我知你不愿意去,为家族利害你必须去。”宝玉笑道:“你对我究竟还是不甚了了。赖家的宴请我却是最愿意去的。赖尚荣、贾雨村他们讲他们的仕途经济,我却能在那边会到我的朋友,如韩琦、冯紫英、陈也俊等,说不定卫若兰云妹妹还去呢,我们凑到一处自有我们的话题乐趣。”宝钗道:“那更好了。只是我想起来,也是在赖尚荣家,那回去了个什么姓柳的,把我哥哥害得好苦,这回莫再有那样的人物,你需特别小心。”又嘱袭人到时提醒二爷莫饮酒过度,应酬完了要及时回来。袭人遂去为宝玉准备第二天赴会衣物不提。到了赖家是何光景,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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