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1)
立秋那日,赖家大排宴席,打十番演小戏,十分热闹。各路宾客云集,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有进去与赖尚荣见过礼,略到席上坐坐,就各聚一处,自说自话的。
赖家花园里的旭晖箑,是个扇面形的临水阁楼,窗外池中荷花半开半谢,谢掉的荷花露出莲蓬。仇都尉正在那里面跟几个熟人饮酒取乐,忽见他儿子走了进来,因问:“你怎么跑了来?”他儿子道:“随忠顺王世子来的。如今我跟随世子,谁再敢动我?”仇都尉道:“那冯紫英是不是也来了?你们别又檫起架来!”他儿子道:“他来了又怎么样?他敢惹我,难道也敢惹小王爷不成?”仇都尉望见窗外池边有簇女眷,其中竟有他小妹子,那小妹子乃忠顺王小妾,名艳荷,正尖声尖气命令丫头去池边给他摘莲蓬,不禁问儿子:“你那姑妈怎么也来了?我未曾见到别家有姨娘来的。”他儿子道:“姑妈听说有这乐子,非随小王爷来不可,王爷就答应了他。王爷家行事随心所欲,谁敢挑刺?我听说一会儿,王府长史官还要来哩。”仇都尉因与同座的人叹道:“赖尚荣这小子不过刚升了个通判,王爷府就给他这么大面子,真真是鸿运当头!”在座的有孙绍祖,原来豪饮狂笑,忽然捂着肚子称病道恕罪失陪,从旭晖箑那边门廊出去,也不去跟主人告辞,一溜烟出大门躲避去了。孙绍祖遁去,众人皆不在意。又有贾雨村与粤海邬维将军一起过来。大家起立致意让坐毕,一起饮酒闲聊。仇都尉道:“这赖家本是贾家的世仆,没想到发达至此,那贾家倒衰落不堪了。”因细数贾家丧败之事。说到贾府四小姐出走失踪,邬维道:“拙荆前些时归宁,他娘家在京西南三百里鄞溟县,曾见一缁衣乞食的尼姑,捧着饭钵,在他家宅门外讨饭,因拙荆于荣府老太太尚在,庆寿辰时,去过他家,见到过那四姑娘,因之觉得那尼姑分明就是贾府的惜春小姐,他又听娘家仆人说,曾在下乡收租子时,到荒郊破庙去避雨,见到那破败的古佛下,守着青灯蜷卧着熬日子的,正是到宅子来讨饭的那个尼姑,原来他竟是独自过活,跟鬼影似的,飘来飘去。拙荆返京那天,隔着骡车窗户,还看见那缁衣女子在长街上踽踽独行,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煞是可怜。只是侯门绣户女,何至于如此惨度残生?”众人听了因道:“你既知那惜春去向,何不告知宁府贾珍,他可将那妹子接回来,也免大家背地后风言风语。”邬维道:“也曾知会过贾珍,据说他也曾派人去寻访过,然一无所获。想那贾惜春也许十天半月换一处地方,越走越远,实在难以追踪。这也是他们贾门气数败敛难逃此劫吧。”有人问贾雨村:“那荣府政老爷,近况如何?”雨村道:“也好久没去拜访了。不过耳边风雨,想来诸君也都有所闻吧。唯愿他丁忧后归位理事,诸事平顺吧。”又有问:“那衔玉而生的公子,听说都圆房了。难道再生下一个嘴里衔着东西的不成?”仇都尉儿子就说:“他今日也来凑热闹了。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块儿呢。”忽听池边一片尖叫惊呼,原来那艳菏的丫头为摘莲蓬失足落水,赖家仆妇忙救助不提。
花园另一隅,有个瞻月舫,亦建在池边,系两层,楼上入夜可推窗望月。此刻宝玉与韩琦、陈也俊等在楼上欢聚。宝玉因问紫英、若兰因何不到?韩琦告曰:“他们都到卫家圃去了。准备秋狝哩。我们过几天也去。”宝玉笑道:“那皇家才讲究秋狝,你们又何必去受那苦!”韩琦笑道:“你系世外桃源人。我们秋狝,是心随太上皇,为正日月之位。
说多了你也不解。男子汉大丈夫,必要立一番大事业才是。”宝玉也笑:
“我是最无事业心的人。也不求当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奇怪的是你们并不嫌弃我,倒偏跟我好,这又是为什么?”陈也俊因问:“你不求立业,也不装男子汉唬人,那么,你说说,你活着求个什么?”宝玉道:“永存赤子之心。永葆愚痴之态。”陈也俊笑道:“这正是你可爱之处。我们作不到的。扬州那个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你竟无须经过顿悟,天生糊涂,五毒不识,以婴孩之心之态与人相处,难怪连柳二郎那样滚透风尘的人,也愿跟你相交!”宝玉因道:“只是他自那尤三姨自刎后,就飘然远逝,听说是随道士遁隐山林,再不回红尘中来了。”韩琦因笑道:“飘然远逝,遁隐山林,固是湘莲兄必有的作派,倏忽归来,江湖重现,也是湘莲兄应有的行踪。你还记得,那年也是在这个地方,你那令表兄对他有不轨之心,被他诓到北门外苇坑,一顿臭揍,之后也是遁隐他乡,都以为从此再见不到他了,谁知他倒忽然出现,且是将令表兄从强盗手里解救出来,双双称兄道弟,一起回到京城跟我们欢聚。”陈也俊道:“湘莲兄正是此种常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仍在情理之中的妙人。他昨日将人从强盗手里救出,说不定明日却又以强盗面目出现,只不过不是那劫财谋利的宵小之盗罢了。”宝玉道:“如此说来,敢是你们有了他的消息?”韩琦微笑道:“正是。也许他今日正在卫家圃与紫英、若兰一醉方休,也未可知。”那宝玉等因才刚喝酒微醺,此时只是喝茶。陈也俊道:“这赖家实不懂茶。我看这茶叶还算过得去,水却实在难喝。”韩琦道:“想是就用这园子里汲的井水沏的。若用去年蠲的雨水烹,味道就正了。”陈也俊因道:“去年蠲的雨水也未必烹出好味道。总记得往年在南边,住玄墓左近时,从那梅花上扫下的雪,用瓮存了,拿来烹茶,那味道才真清醇,只品一口,满喉生甜,满颊生香。”这话入了宝玉耳,不免令他警动,因问:“那玄墓,可有个蟠香寺?”陈也俊道:“你曾去过?”宝玉道:“我何尝去过,但听人说起过。”陈也俊问:“何人跟你提起过?”宝玉道:“就是我们府里大观园内拢翠庵的妙玉师傅,他至今还有一鬼脸青的,从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平日埋在梅花树下,轻易不倒出来烹茶。”陈也俊道:“妙玉应是法号,他原来姓甚名谁?”宝玉道:“我总不知。”陈也俊又问:“他家是否喜用六安茶待客?又是否藏有许多名贵的茶具?”韩琦插话道:“你怎么问得这般详细?那妙玉或是跟你有过青梅竹马的一段?”陈也俊脸上现出些微红。宝玉道:“那妙玉在我们府里万人不睬。他只对略微有些知识的人才现青眼。”陈也俊道:“世人最难得的就是略微有知有识。能知一粒米,识一束光,善哉美哉!”韩琦道:“二位仁兄怎么参起禅来了!岂不令我气闷!”遂又讲起卫家圃情况,劝宝玉有工夫也往一游,“就是赏赏那些苗圃森林,眼睛过过绿,心头沁沁绿,也是好的。”又告诉宝玉:“北有卫家圃,南有陈家山哩!”原来那陈也俊子承父业,专往京城运配太湖石,在金陵与京都之间,辟有极大的太湖石暂厝处,也就形成了一处不断变动的石林,兼有花草树木盆景水域等,亦建有别业可自住并招待亲友,人称陈家山。宝玉叹道:“不知几时能去卫家圃陈家山一舒胸臆!”韩琦、陈也俊道:“机缘一到,自然好梦成真!”一阵风吹进窗牖,只听楼梯响,袭人上来给宝玉添衣,韩琦、陈也俊的小厮也拿着夹衣上来。方添完衣,又见贾珍、贾琏、贾蓉一起来了。大家揖让坐下后,贾珍道:“总觉今日气候有点不对。”韩琦心领神会道:“可不。白露未到,怎么就冷飕飕起来?”贾琏道:“听说忠顺王府还有人要来。那赖大今日见着我似没有往日恭敬。我让平儿嘱咐赖大家的几件事,那赖大家的也皮笑肉不笑的。”贾蓉道:“赖尚荣不过略升了一级。小人得志,就如此外露了么?”贾珍道:“只怕是皮里春秋。我估摸不是小牌局使然。怕是大棋局牵动着。”因问起卫家圃情况,宝玉对他们的话题实无兴趣,就再问陈也俊蟠香寺风景。
且说那赖尚荣在席上,特意向傅试示好。又把傅试邀至书房,极表亲密。表面上,似因为从此皆为通判,同僚之谊,愈加深厚,那赖尚荣心里头,实际重视的,乃是傅试之妹傅秋芳。那傅试将其妹秋芳如明珠般握在手中,待价而沽,轻易不撒手,以至傅秋芳到二十三岁,仍未出阁。也曾打过贾宝玉的主意,常派婆子去给宝玉请安,婆子把情况讲出来,道宝玉是个只知体贴别人,自己傻痴痴的公子,竟然见了河里鱼儿就跟鱼儿说话,对着星星月亮亦引为知己,嘟嘟哝哝的长吁短叹,傅秋芳听了怦然心动,感叹天下竟有这样的情痴情种,如能一生托付给他,亦可知足了,那傅试听了却万幸贾家没有求聘,觉得那宝玉真乃外头光鲜里头草莽的废物,但傅试看上的王孙公子,又都嫌他妹妹年纪太大,直到头年,忠顺王死了正妻,要续弦,傅试削尖脑袋,找个机会让那忠顺王见着了他妹子,忠顺王果然惊艳,先将那傅秋芳收进府里当了首席姨娘,没两个月,傅秋芳显示出理家才干,一年以后,生下小世子,忠顺王就把他扶为了正室,其他姬妾如艳荷纵使十二万分不服,究竟也莫可奈何。那傅试不免对天祷告,功夫果然不负有心人,他兄因妹贵,如今官场上多少人因此巴结他,那赖尚荣不过是巴结队里小小不言的角色罢了。
赖尚荣固然又升了,但终究根基低贱。他那祖母赖嬷嬷,头年去世了,但留下的那些话语,如“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至今仍令他思来惊心。他家乃贾家的世奴。贾家呢,又是圣上家的世奴。如今贾家风雨飘摇,一旦翻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和妹子等虽早赎出身子,不算贾家的人了,但其父母还在荣国府管家,叔叔赖二名来升也还在宁国府管家,灾难临头兄弟散,那叔叔赖二且不去管他,自己父母却须早寻退路,那荣国府另有大管家林之孝夫妇,本来设双管家就有叠床架屋之弊,那林之孝原姓秦,为何改姓?且那林之孝家的年纪已大,却拜那边王熙凤为干妈,蹊跷之事甚多,如今王熙凤没了二奶奶身份,成为凤姑娘,这干妈还作不作数?府里下人皆议论纷纷,也且不去管他们鸟事,总而言之,自己父母离开荣国府,单让那林之孝夫妇去管家就是,并不碍府里的事,倒少了双管家的互相擎肘,何不早为预谋?那最佳出路,就在从贾府,换到忠顺王府,这槽如何跳法?颇费神思,但与傅试扳厚,进一步获得傅秋芳同情,在那枕边给忠顺王吹风,由忠顺王趁贾府势萎,点名索要,亦不失为一着妙招。
心里盘算着这些,那赖尚荣对傅试嘴里又涌出许多的谀词谄语。后来忽听报道:忠顺王世子驾到,便不及听完傅试的话语,直冲出去躬身迎接。那忠顺王世子对赖家的酒席、乐戏嗤之以鼻,进入花园,那些亭台楼阁也难入眼,他的兴致,全在寻觅丽姝。虽然赖宅的招待也是男宾堂客分席,但茶饭后进花园散心游嬉,虽大体男女各成几簇,究竟难加屏蔽,那世子的一双眼睛,就总在妇人身上瞄来扫去。他见那赖家小姐和丫头,相貌平平,若许堂客也都令他生厌,那艳荷见到他就起腻,他们本来不干不净,艳荷拿着莲蓬来挑逗,他只觉了无新意,笑笑赶紧逃开。那时一般王孙公子多是带小厮服侍,却也有几位宝玉那样带侍妾来的。那世子闻说宝玉最宠的侍妾袭人来了,便生出不轨之心,只让赖尚荣给他指出那袭人来。
原来那年冯紫英邀宝玉、薛蟠到他家私宴,宝玉带着双瑞、双寿等小厮去了,席上,宝玉、薛蟠要冯紫英把“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话头解释开,冯紫英竟万分谨慎,顾左右而言他。那天席上并无外人,就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也早熟稔,信得过的,却不曾想忠顺王府派出暗探,混在唱曲的小厮中,把那天他们聚会的种种,记录得详详尽尽,故此后来忠顺王府派长史官到荣国府讨要琪官,宝玉想赖掉时,那长史官就索性把宝玉跟琪官换系汗巾的机密事抖搂了出来,令宝玉目瞪口呆。也正是在那次,探子把宝玉宠爱的侍妾叫袭人,那宝玉日常生活万万离不开袭人诸事,一一报告了出来。忠顺王世子这回来到赖宅,就想把袭人觅到,看个仔细,如甚养眼,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其弄到手中。
那袭人正在瞻月楼下,与莺儿等坐着。忠顺王世子等从那边过来,且停在银杏树下,他问赖尚荣:“那边坐着的几个女子,那个是袭人?”赖尚荣就为他指认。那世子觑着眼仔细看,只觉得那袭人虽非艳丽娇俏,却自有一种似桂如兰的气质,丰而不满,白而不腻,顿时便有攫取之心,遂大步朝瞻月楼走去,抢到袭人正面,便欲上手摸脸,袭人唬一大跳,莺儿等也忙起立躲避,赖尚荣忙上前打圆场道:“这是小忠顺王,特来会会宝玉,快上楼知会!”彼时贾珍等已从楼上望见忠顺王动静,忙迎下楼来,大家含混揖让,说些着三不着两的客套话,贾珍、贾琏、贾蓉、韩琦、陈也俊等围着,宝玉赶紧带袭人、莺儿离开。赖尚荣亦与世子一起被围在当中,只好一一介绍,大家皆面带假笑,说些“久仰”之类的空话。待贾珍等告辞离去,世子方气呼呼地对赖尚荣说:“这就是你们赖家的好主子们!究竟都是些什么刁人?那袭人那里去了?我尚未看得仔细!”赖尚荣只好躬身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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