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蒋玉菡偏虎头蛇尾 花袭人确有始有终(2)
自北府回至荣府,已是掌灯时分。自忠顺王来宣旨后,荣府白天人皆噤声,入夜灯火昏暗,那晚却灯火灿然,笑语声直延续到第二日白天。邢王二夫人听二宝详述当日情况,皆问:“王爷可问到过老爷们?有否慰语?”宝玉摇头,宝钗道:“这叫作‘尽在不言中’。谁是傻子?倘若北王不能揣摩圣意,岂能如此行事?唯愿老爷们认真反省,修本表忠,圣上必能缓颊,府里恢复如昔,大家戒惕谨慎,好生过活。”二夫人皆双手合十,道:“必应如此,阿弥陀佛!”那贾珍、尤氏夫妇又大摇大摆从东府过来,给二位太太请安毕,贾珍又提出分别会见赦、政二位老爷,一是作为晚辈理应请安,一是作为族长有族务洽商,那仇都尉也未往忠顺王处申报,就应允了,他想忠顺王这棵大树下固然颇能乘凉,又何必守着一棵树吊死,忠顺王已年届七十,骨头都生锈了,那北静王却只大宝玉几岁,玉树正旺前途无量,既然北静王有这样的动静,圣上也就未必会再把荣国府怎么样,现在予人方便,以后自己也就方便。那贾珍就果真分别见了赦、政二位伯父。贾赦忧心的是古扇事,贾珍告诉他那贾雨村仍若无其事,忠顺、北静两边的棋局上都做了活眼,安慰他且莫自惊自吓。贾政道已写成奏折求忠顺王递达圣上,当然不能告知贾珍那折中内容,只道听候圣裁。他在那折中一就藏匿甄家罪产事认罪,道那时母亲尚在,甄家系老姻亲,以为接收一些箱笼暂存是尽孝,如今深为懊悔,此事上忠孝实难两全,不仅应忠先孝后,更该为忠而大义背亲。二就姽婳将军诗详述愚衷,道曾在金陵谒太上皇“治隆唐宋”碑,深为震撼,命儿孙吟诗意在揭前朝只剩女兵之弊,以为今日文臣武将男子汉大丈夫借镜。贾珍与赦、政二叔商量了私塾祖坟管理诸事。见完赦、政二叔,贾珍又去贾琏院中,见贾琏愁眉不展,道忠顺王、仇都尉带来的人马吃用也从府里官中出,如今库银已尽,庄上即将送来的地租是否会被查扣亦未能知,自己只被吆来喝去,派来的人只管伸手要钱、大把花钱,更别说公然在你眼皮子底下装入私囊,他这里从老太太那里分到的余资,已经垫进去十之七八,少不得要跟两位夫人和宝兄弟两口子那里讨出些老太太余资,甚或他们自存的值钱东西,变卖了来应付日常伙食应用。平儿一旁补道:“太太宝二爷的月银早发不出,别的各位更没盼头。即如各处的胭脂、牙盐、胰子球等也供不上了,那贾菖、贾菱也不为本府配药,归到忠顺王府药房去了,这边的人生不得病,你看二奶奶这些天咳嗽得偌般厉害,何尝有对症药吃?更别说请太医来了。”贾珍因问:“那个二奶奶?你并未咳嗽。”平儿道:“咳,如今府里到了这般地步,还讲究什么名分地位,我说的是谁,你自然清楚。”那贾琏就直呼王熙凤名字,那凤姐捧着茶出来献给贾珍,黄焦焦一张脸,咳嗽不止。贾琏道:“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抄了家,听候发落的痛快,起码吃碗不操心的冷饭。”贾珍道:“我那边也无法来填补你们这边的亏空,何况由忠顺王、仇都尉的人来支派,更是无底洞了!”贾琏道:“听说北静王倒真给咱们提气。元妃娘娘也还在宫里。唯愿他们能里外里地感动圣上,让咱们回黄转绿。”贾珍便道:“坐以待毙,苦等恩典,都莫如拜真佛、勇作为。我也不多说。且看以后吧,若今秋不能分明,来春必见结果了。”贾珍说完匆匆离去。
勘勘又是一月光景。那忠顺王府也排出整本大戏《牡丹亭》,安排琪官一人分饰两角,前饰杜丽娘,《游园》《惊梦》等齣中展现闺中女儿的万般旖旎,后饰柳梦梅,《拾画》《叫画》等齣中将才子的风流倜傥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广下请帖,以共襄盛事,谋取口碑,亦盼能通过夏太监说动圣上召唤进宫,大悦龙颜,更邀信宠。北静王所请的,忠顺王大多不请,却又偏请北静王并王妃光临。那北静王欣然应邀前往。
那北静王夫妇到得忠顺王府,先去给忠顺王太妃请安。那王太妃年近九十,虽耳聋目眇,心智却仍清健,忆起两府老辈的交往,尚能说出些礼尚往来的趣事。他在佛堂接待北静王并王妃,倚在观音像旁的榻上,给他捶腿的,北静王只觉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后来才想起乃是原宝玉的丫头叫袭人的,宝玉以往去北府虽多是带小厮,也曾偶尔带过丫头,袭人跟去过两回,故北静王留有印象。那袭人被强带到忠顺王府时,世子就想据为己有,那忠顺王是老色鬼,形如兀鹫,一把枯骨,对女色却极挑剔,目击袭人,只觉姿色平平,本拟交给那世子去消受,却不曾想小妾艳荷跑来吵闹,说是大奶奶傅秋芳说了,老太太身边一个大丫头病死了,需补一个,要把他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派去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嫉妒他得宠于王爷,给他小鞋穿,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补那个缺,给老太太使唤,也免得他受损失。那艳荷一边吵闹,一边就扭股糖般在王爷身上摩擦,把那王爷弄得麻酥酥的,遂立刻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其实艳荷这一着,倒并非真舍不得他那丫头,实在是他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且这太妃已难走动事情并不多,心想自己既然舍去声名移府换主,为的是不惹怒王爷保住宝玉那怕是只得一时的太平,这样的下场已不算太坏,去了太妃那里,遂尽心尽力地服侍起来,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花厅大小与北静王府不相上下,只是装点全以艳红翠绿为主,正戏开演前又跳加官,真是贵客满堂、热闹非凡。
那天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他后悔那年从忠顺王府投奔北静王府后,因忠顺王誓将他索回,他闻听后怕事情闹大了令北静王难堪,就不辞而别,自己躲往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去了,谁知又牵连到荣国府贾宝玉,到头来还是让忠顺王逮着押往这府里囚着了。设若那时就坚决留在北府,不怕那忠顺王跟北王对上阵,那北王是一定不会将自己交出去的,那忠顺王终究又能怎样?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飞不出去不说,你的鸣啭,那王爷世子等根本欣赏不来,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节气应景戏,这回的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微能懂得点什么叫做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齣,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些泪光,才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齣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早知北静王来,登台后一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将一个旷世美女那惊世骇俗九曲百折的凄艳故事活现出来,虽将台下迷倒一片,他却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久未观赏琪官那出神入化的绝技,看他身段,听他唱腔,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忠顺王特请北静王来,意在令圣上知悉,他对圣上格外忠贞。圣上那时一再宣谕:亲亲睦族,天下为安。忠顺王虽为圣上重用,却多有与他王不合的名声,忠顺、北静二府为争夺琪官伤和气之事,只怕圣上早已耳闻,如今他请来北静王入府观戏,既博得睦族美誉,又并未失掉琪官,岂非一着妙棋?那《牡丹亭》搬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那忠顺王只得亲自送客,连称遗憾。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那杜丽娘于他只是反串,柳梦梅才系他本色之角,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他将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敷衍塞责,台下观者纷纷议论,这真的还是琪官么?忠顺王并世子等虽不懂戏,也觉不堪,到最后各齣,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他,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吃了半场后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我看那北静王看得实在惬意。此次堂会原为他开,他开心离去,就算功德圆满,别的人如何说,只当麻雀叽喳。”又让丫头参汤伺候,待王爷呷过参汤,又道:“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就譬如咱们这多宝格上的描金粉彩双鱼瓶,看着不顺眼了,且取下搁到柜里就是,那有将其棒打的道理,一旦又想看了,却如何弥补?再说,那蒋玉菡要养得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吧。”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艳荷跑去,贴在老太妃耳边高声请安,恰好袭人出去小解,老太妃催喂龟苓膏,艳荷那管冷热,拿桌上一方帕子,托起碗盏,就舀了一勺喂到老太妃嘴里,没曾想那龟苓膏尚未晾好,当即把老太妃烫得七佛出世,吐又吐不出来,咽下去如火龙过喉,艳红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立刻赶过去收拾残局,那老太妃只抓住他手不放,咳嗽一阵,吐出些乌黑的东西,就尖声呼叫,又打袭人耳光,先打不准,袭人就递过脸去让他打,佛堂外丫头们进去一见,有的忙帮着收拾,有的去报与王妃,那傅秋芳赶过去,袭人解释,那老太妃也听不见,只抓着托碗盏的手帕在鼻子底下闻,那帕子上有袭人体味,老太妃闻惯了的,乃厉声道:“原来你素日全是迷糊我,逮着机会就这么算计我!立刻撵出去!”傅秋芳且应着,亲自为老太妃换干净衣服,又喂他温蜂蜜水。
傅秋芳留下自己的大丫头充袭人之职,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此事我也不跟王爷说了。只是拿你怎么办?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一张好席子成了一张破席子,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却与见过无异。他的故事听得多了。为他牺牲,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倘把你配给一般恶俗的伶人,那可真把你糟蹋了。只是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你若有别的主意,可以跟我说,只是我再跟王爷去说,他是点头还是跺脚,甚或迁怒于那贾宝玉,我心里可没底。”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那世子又觅到新欢,也不过问。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在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那洞房就在府里花园边上一处轩馆。傅秋芳陪送了两箱衣服。袭人自己的箱笼合并过去,袭人整理自己箱笼,从箱底取出了那条血红点子的汗巾子,拿在手里发愣,那蒋玉菡凑拢细看,认出分明是那次现解下来赠给宝玉的,就又去取出一直保存着的宝玉的松花绿汗巾子并玉玦扇坠,放作一处,二人方悟,他们的姻缘乃冥冥中自有天定。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北静王请二宝看戏引出的欢喜并盼头,随着日月穿梭淡了下来,贾政递上的折子圣上并无批复,忠顺王派去的人马也不知今后究竟是怎么个局面,有的愈加作威作福、贪污无度,有的却欲留后路,尚能善待贾府诸人,因之随着值班人等的善恶交替,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也就时好时坏时足时缺。那邢、王二夫人平日饭量就小,王夫人更早茹素,伙食上尚能忍耐。那贾环不止是常吃不好更吃不饱,有次就用那起码价逾千两银子的祖传古玩翡翠丝瓜,去跟仇都尉部下换了个酱猪肘吃。贾琏那边也设法用些东西换取伙食改善。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以后每日伙食,就都由他专供。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道,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别的尚且不说,只每日饭食,一再糟糕下去如何了得?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也不要谢我,老实说,他们除了掏这些饭食的银子,也按时给我报酬,我饶作了积德的事情,也能获利,何乐而不为?你们也不必担心惹出事端,目下我还是有权柄的,就是忠顺王、仇都尉知道,怕也难得管这等区区小事,况你们又非有罪的,那北静王尚且优待你们,吃好些也是应当的。”宝钗听了道:“替我们转达谢意吧。”宝玉道:“我们原来那份,就给环儿、琮儿、嫣红他们吧。”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后多有说他闲话的,道他有始无终,假惺惺,这不,他还惦记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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