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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甄士隐默退贾雨村 甄宝玉送回贾宝玉(1)

  且说那日贾芸往杨侍郎家送去一车菊花,回到花厂,小红挺着大肚子迎上去问:“可冻坏了吧?花盆有磕坏的吗?”贾芸道:“可不是这化雪的道儿又滑又颠,赶车的再加小心,也还是保不齐花盆亲嘴儿,有三四个呲牙咧嘴的,都拉回来了。”小红又问:“扣铜子儿了吗?”贾芸道:“他们府里管事的最抠门儿,一点不含糊,按盆算全给扣了。”进屋放下褡裢,从里头取出银子和散钱,搁到桌上让小红清点。小红点完,就往柜子里收放。贾芸因道:“掌柜的,就不给我多少留点酒钱?”小红道:“谁是掌柜?你才是掌柜,我只是这柜子的一把活锁罢了。”就去端过烫好的绍兴酒,并一大盘炸花生米、一大碗黄豆闷猪蹄,道:“要什么酒钱?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贾芸接着笑说:“对,对,家花更比野花香。”坐下搓手问:“妈吃过了吗?”小红道:“可不吃了歇着呢。”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道:“轻轻打着呼噜呢。”走过来坐下,给贾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议论:“要说财迷抠门儿,你那舅舅才是个抠门儿大仙。有件事过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那些天因养的仙客来坏了不少,心气不顺,难得拿那个事给你添堵。”贾芸问:“什么事儿?”小红道:“就为他家一把旧银勺子一时找不着了,先在家里闹个沸反盈天,把那银姐拷问得哭天抹泪,说准定是他拿出去换零嘴吃了,后来觉着实在不像是银姐拿的,就寻思到咱们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时候,给顺袖子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么一把银勺子能值几个钱?你那回带去的什锦元宵顶半打那样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说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问你不迟,却心里跟有鸡爪子挠似的,觉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银姐到荣国府去找我妈!也是咱们搬过来不想告诉他地方,原只当告诉他也没用,人家是不会来找咱们的,住西廊下的时候离得不远,他何尝去看过你妈?这次为把银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时找到你,就想出那么个臭招,找到荣国府去了。要是在以往也罢了,如今荣国府让忠顺王、仇都尉他们查管了,我爸我妈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听喝,老晚才让回家,今后怎么样,还都两眼一抹黑呢,那经得起风吹草动?那银姐却跑去,一头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听明白,为把银勺子的事儿,要找到我妈,再找到你,问个究竟……”那贾芸酒也喝不痛快了,问:“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是那回岳母夜里偷偷出城来咱们这里,你们娘儿两个说私房话的时候告诉你的吧?”小红道:“可不是。你想咱们如今求的就是隐姓埋名,我妈也说了,他跟我爸,是拴在荣国府那根线上的蚂蚱,蹦达不开了,只盼别再牵连到咱们,那忠顺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们这么两个大活人才好哩,那银姐去一韶叨,可不引得人家好奇么?这就是你那宝贝舅舅行出的事儿!我妈说为了赶紧把这件事收住,当即就找了把银勺子给那银姐拿去了,就说算是赔你舅舅。其实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银勺子拖进鼠洞,也是有的。咦,你该喝还喝呀。我今儿个说出来,是因为好些日子过去了,估摸也没给咱们惹出什么事儿来,再说妈在隔壁打呼噜,他也听不见。”贾芸叹口气,才接着喝酒。小红问:“今儿这一趟,又听到什么新闻?”贾芸道:“那贾宝玉,奔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听说五台山到这节气,大雪封了山路,根本进不去。”小红道:“那可真是个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去爱那林姑娘。”

  贾芸道:“有什么奇怪。郎才女貌么。”小红道:“那林姑娘貌不貌的不去说他了,是个爱听窗根儿的人,你说品性好么?”贾芸道:“都说他小心眼儿,倒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只是你怎么知道的?”小红想起往事,心里还是圪硬,道:“那年我跟坠儿在园子里滴翠亭里说闲篇儿,他就在窗户外头听来着,后来又装作弄水儿玩。我也懒得多说了。只跟你这么说吧,他那时要把听到的话去跟太太说了,怕我今天肚子里也不能有你的娃娃。”贾芸道:“你这话我不懂。只是他已经沉湖了,都说他原是天上神仙,那湖里只留下他的衣裳钗簪,还都飘着不沉,没有尸身的。”小红鼻子里哼出两声,道:“神仙喜欢听窗根儿吗?我才不信。”贾芸喝得上了劲,道:“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保住。听说那元妃娘娘就没保住,流出来了。”小红戳他额头一下,道:“这样的谣言你也传,不怕逮着你问罪杀头。跟我这儿算最后一句,再莫胡乱嚼舌了!”贾芸道:“是呀,荣国府那样的大树都说伐就伐,说倒就倒,咱们小荆条儿,谨慎为上。”小红道:“咱们抽身得早,算幸运的了。我妈说,那些被裁减的,有的就被忠顺王、仇都尉他们弄走了。宝玉跟那宝姑娘成婚了,也只许留一个,忠顺王点名要袭人,凡怡红院的都知道他跟宝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儿,都以为他会从一而终,一头撞死去,谁知他竟闷声不响地跟人家走了,如今更去嫁了个戏子,我听了恶心的直要吐酸水儿!那宝姑娘陪过来的莺儿,竟也没留,只留了个麝月,都说他是个锔了嘴的葫芦,最安静的,其实狠起来,也跟锥子似的,何尝是个有善心的!那坠儿就是他跟晴雯两个合伙发威撵出去的。那怡红院里,秋纹、碧痕他们,也全都欺负我,如今他们恶有恶报,我也不怜恤他们,只是坠儿,那是能说知心话的朋友,我一直记挂着他,听说那时撵了出去,就胡乱给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贾芸道:“坠儿就是咱们的红娘。那天再遇上,须好好答谢他哩。”小红道:“这才叫有良心。”因又议论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腊梅来,下月多赚些。

  第二天一早,贾芸在大门口看着雇工铲雪清道,见那边来了三个骑马的,当中的穿着官服,一瞥,嘿,怎么又那么巧,是贾雨村。这回不是溜溜达达,倒显得有急事似的,一径朝那边镇上去了。贾芸也没再理会。大千世界,各忙各的。那贾雨村这天出来,是寻人来了。寻的可不是贾宝玉,他是来寻石呆子。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顺王手里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兴手里,那冷子兴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过石呆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那石呆子想必眼睛已经瞎了。纵然这件事算是混过去了,那石呆子活着一天,就还会有冒出来的时候,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这些年在官场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做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呆子这一桩,但贾雨村乃心机细密之人,每事总量好尺寸,不留纰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绽,则总能及时描补遮掩。他早把官场经纬参透,其三昧就是什么都得有点,唯独良心要赶尽杀绝。这天他带着两个心腹,朝这厢寻来。那两个心腹只知须护卫他并随时听他指挥,却并不知他究竟寻那人何事。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这边村肆遇上冷子兴,冷子兴自称是到这左近访农户收旧物捡漏,流露出他知那石呆子流落地,当时不好穷究细问,但凭那冷子兴的神气语气,可知在这一带找到石呆子十拿九稳。他带着心腹随从逐村踏访,村中里长族长等见他官服官威没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时,查过五六个大村,却仍然不得要领。贾雨村遂带着随从到镇上酒店二楼吃饭,他胡乱吃了两口,让那两个随从尽兴喝酒,自己下楼骑上马到镇外溜达。雪后初霁,田野上小麦覆着雪被,这里那里融掉一片,显出绿麦苗来,望去润心。他见那边有条河,尚未封冻,渡口那儿,犹有拔着粗绳移动船只给人摆渡的,渡口长亭边几株松树,姿态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画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画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境,又自嘲笑,堂堂伟男子,如今竟被几许扇子、一个呆子弄得失魂落魄的,这仕途前程也者,何累人至此!不觉就到了那长亭前,下马将其拴在松树上,踱进长亭且看河上风光,那时彼岸来的渡客已经下船各自离去,有醉得不浅的书生互相搀扶,踏歌而行。那摆渡汉子见无人来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见那河岸边布满冰凌,河心的水却还溶溶漾漾地在晴阳下流着,不禁随口吟出一联曰:

  麦于雪下犹怒绿波在凌旁更欢流吟罢长啸一声。稍气平,忽觉身旁有人呼吸之声。偏头一望,长亭栏板那边坐着一人,道士装束,道袍上满是泥水渍痕。雨村便转过身,正对那道士,抱拳一拜道:“师傅是刚渡过来,还是欲渡彼岸?”那道士只直望着他,并不作答。他细看那道士,虽白髯飘飘,遮住了些面容,那脸庞,那眼睛,却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道:“敢是甄士隐老先生么?如何到得此处?多年不见,不想在此邂逅,实乃缘分厚重!在下乃贾雨村,表字时飞者,老先生莫非忘怀了么?”那道士只不言语,眼睛却仍不避开,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就单腿跪在那甄士隐面前,道:“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让拐子拐走的女儿英菊,学生在应天府任上时,恰遇一桩人命官司,案中两家争抢的那女孩儿,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他,我将他断给了金陵紫薇舍人后代薛蟠了,后来取名香菱,已不幸于去岁夭逝。学生未各处寻觅先生,亦未将此事通知他外祖家,实在罪该万死!也是我入这仕途之后,如陷深渊旋涡,身不由己。今日得见老先生,总算有个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宽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弃,再点化学生一番则个!”说完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看,那甄士隐仍一语不发,脸上神情亦无变化,只那双眼睛,在皱纹中炯炯然如电光火炬,令贾雨村不寒而栗。从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聪,听不见弄不懂自己所言。雨村仍单腿跪着,抱拳请教道:“那时我寄居葫芦庙中,总盼有一日科举腾升,出人头地,老先生亟表支持,更赠银两,助我成行。后来不才果然大比报捷,官运亨通,虽也沉沉浮浮,总体而言,确也树壮难拔。只是这心里头,总还浪飞潮涌,得了寸想进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此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虚张声势,八面玲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虽精疲力竭,却欲罢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涤魂滤魄?先生有以教我,学生实残生万幸!”在那贾雨村,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士隐仍旧一言不发,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头道袍上,双眼直视那雨村。雨村觉脊背上一道凉气,直往上蹿,遂站了起来,又仔细端详,道:“师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从那江南流浪到了这北方?且北方正当严寒季节,过些日子更雪飞冰冻,师傅如何避寒?在那里歇息?”那道士只不开言,默然相对。贾雨村无奈,只好再深深一揖,道:“如此学生雨村只好告辞了。冒昧打扰,恕罪恕罪!”遂步出长亭,骑马离去,走出一里多了,回头望去,那渡口长亭中没了人影,那渡船仍斜在岸边并无动静,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马儿快跑,倏忽回到酒楼,带上随员就往城里返,有一心腹还说:“我们并未喝醉,何不趁此晴日,再多查几个村子?”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缰快跑,心里想:原本这胸臆里贪欲和良心就搏击不止,今后怕更要死磕硬掐了,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这般悲苦?到如何地步才算得大好?又何时才得大了?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回到城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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