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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蘅芜君化蝶遗冷香 枕霞友望川留余憾(2)

  彼时那宝钗满心所想的,皆是宝玉,他那里知道,他家里出了更惨的事情。那天下午衙门里来人,召薛蝌去见官,也没让他去公堂,直接去了监狱,在那里告诉他,薛蟠死了。道是吃了午饭以后,上吐下泻,过了一个时辰就吐白沫,翻白眼,丧命了,仵作查过,说是肠绞痧,来得快,死得快,阎王索命,拦不住的,因之算是瘐毙,让家属收尸埋葬去。薛蝌见那尸体,嘴角耳眼皆有血迹,要求重验死因,那个听他的?道若不收尸,他们就拿席子卷了扔乱葬岗了。薛蝌顾不得哭,只觉求天天不应,叩地地无灵,没了主张,无奈先去叫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先抬回家里。他千错万错不该把灵柩直接往家搬。但那时若不往家搬,又往那里放?那薛姨妈见棺材抬进门来,薛蝌刚哭着说出“哥哥”两个字,薛姨妈就倒在宝琴身上,宝琴撑不住,岫烟即刻去帮着,才勉强把薛姨妈扶进卧室,薛蝌雇的人将薛蟠的棺材抬到尽后头空屋里放定,只听薛姨妈那边三个人皆放声大哭,他赶过去时,薛姨妈又背了过去,岫烟掐他人中,又让小螺护着宝琴去请医生,医生赶来,道是心脉淤血、心气衰微,切不可再伤恸哭泣,开了血府逐淤汤的方子,又留下麝香保心丸,收了银子离去。那时薛家只有薛姨妈的两个丫头同喜、同贵,宝琴的丫头小螺,岫烟原有一丫头篆儿又私奔了,另有一个香菱留下的丫头臻儿,此外还有三个婆子两个小厮,人手短缺,支派不开,忙乱成一团。薛蝌派小厮去宁国府请贾珍,贾珍有事脱不开身,贾蓉来了,薛蝌道:“哥哥好不容易熬过斩监候,按留养承祀活下命,现在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定是那桂花夏家买通了狱卒,给哥哥下了毒,那仵作跟他们通同作弊,我定不与他们甘休!”贾蓉劝道:“人已然死了,再去纠缠也只是添气,况现在贾、史、王三家,都已没了往日威势,谁还买账?你家确实太惨,我们老爷说了,那薛蟠表舅的灵柩,可尽快放到我们家庙铁槛寺去,那里有人照管,待得便时,你们再运回老家安葬。”又劝了一阵,道:“替我问姨婆好吧。我们老爷还等我有别的事急办。”就走了。那时薛家主子里就只薛蝌一个男人,薛蟠犯案入狱后,皇家买办的身份褫夺了,张德辉等新老伙计皆遣散了,所开的当铺、生药铺等买卖,也全倒闭了,连找个老成的伙计商量也办不到了,那薛宝琴那经过这般狂风暴雨,且太年轻,早惊唬得没了主意,倒是岫烟倒还沉着镇定,安排婆子作饭,丫头们轮流看守婆婆,拿砂吊子煎药,又让小厮如常倾倒垃圾泔水、打扫庭院。至晚,薛姨妈昏睡过去,宝琴也回自己屋安歇,岫烟因对薛蝌道:“你须挺腰撑起这个局面。虽宝钗姐姐因宝兄弟出家正失魂落魄,也少不得还是要跟他通消息,让他回家来看看妈。不是我爱咒人,我估摸着伯妈也就这一半天了。”薛蝌道:“只是我实在难跟他开口。他哥哥已经死了,接着还要丧母,这不是索他的命吗?况那宝玉还是找不到,也不定到了五台山,你想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这大寒天,就是没遇上强盗,冻也冻死了。再,我每次进荣府,都要带银子打点守门的,给了头道门,还得翻倍给那二道门的,我总还算是近亲探视,原是允许的,然宝钗姐姐原是不允出门的,就是我使银子,能不能把他带出来,亦未可知。咱们家惨是不消说了,更步步皆艰难。你说我这么个人,原没出息,如今怎么扛得下来?”岫烟道:“你怎么没出息?人的出息原是逼出来的。”薛蝌道:“我们薛家兄弟大排行,前头几个,有叫薛螭、薛蛟、薛蚺的,薛蟠的蟠也是个厉害的字眼,俗话道蟠龙卧虎嘛,我的名儿,原比他们更威武,叫薛虯,后来有个和尚跟我父亲说,名字太威猛不好,就给改成了薛蝌,你想蝌蚪是多渺小卑陋的东西,所以我难成大才,难做大事,只能窝窝囊囊将就着过活,你嫁给我,原不应什么大盼望。”岫烟道:“此言差矣!那荣国府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于我是半师半友,他曾对我说过:人生无非悲苦二字。人生多艰、多险、多难、多舛,皆应在意料之中。树大招风,体大招凶,登高必跌重,自满必自溢,因之渺小一点,卑陋一点,自轻一点,自敛一点,便是生存之道。你这薛蝌的名字很好,你那行事小心谨慎的做派更好。如今薛家更比贾、王、史家败落的得彻底,收拾残局,更须大忍耐,大退缩。依我说,倘伯妈就此归西,也把他灵柩暂存铁槛寺,因那梅翰林家听说亦被圣上怪罪,也如荣府一样派人管制,宝琴不能再嫁他家,且需远避方才安全,我的意思,是我们就且把这个宅子留人看守,我跟你,带上宝琴,回到江南去,那边毕竟住惯过的,天未必多高,离皇帝那是真远了,咱们就隐姓埋名,过那池塘蝌蚪的小生活,待时局大定,你再返回这里,将亲人灵柩运回原籍安葬,你看如此是否稳妥?”薛蝌点头称是,深感岫烟睿智贤惠。

  且说那宝钗夜夜盼郎归,日日待时飞,却人影不见、口信皆无,原就体胖血淤,时有胸闷绞痛,如今又兼茶饭不思,气脉愈加衰弱。那日麝月告诉他,从窗户看见,薛蝌进府来,先到王夫人那边请安去了。宝钗就等薛蝌来报知母亲堂妹等平安消息。却忽然听见那边痛哭之声,忙遣麝月过去看个究竟,麝月过去一看,平二奶奶、凤姑娘皆在那里,正哭着抚慰仰倒在榻上的王夫人,玉钏取来天王补心丹,小霞送上温水,那里喂得进,凤姑娘因道:“就让太太先哭痛快吧,此时不宜服药。”平儿奶奶见麝月来了,迎上拉过一边道:“怎么告诉宝二奶奶,且等我们商议过再说吧。”正说着,宝钗自己过来了。薛蝌过去,咬咬牙,只得告诉他:“你哥哥你母亲,昨日相继过世了,灵柩将送往铁槛寺暂存,详情容以后禀报,只是姐姐万不可想不开,恳祈姐姐节哀顺便!”那宝钗一听,白眼一翻,就往后倒,平二奶奶、麝月赶紧扶住,凤姑娘也哭着过去照顾,那边王夫人嚎啕起来,宝钗站稳,先两眼茫然,后如梦方醒,也随着大哭,一时那屋里哭声震瓦,传至院外,渐次皆知贾家至亲薛家已如覆巢,有同情叹息的,有道他们也有今日的,有道天道轮回的,有道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惨的。后邢夫人、周姨娘、嫣红等皆过来陪泪安慰,再后,李纨亦过来,拢翠庵婆子过来称,妙玉师傅已知,正为亡灵念经超度。

  那日麝月贴身服侍宝钗,丝毫不敢懈怠,平二奶奶与凤姑娘,在那边守着王夫人,亦怕想不开出人命。薛蝌又与贾琏同往铁槛寺送薛姨妈、薛蟠灵柩。那时又风传梅翰林家已由管制变成查抄,岫烟忙与宝琴收拾行装,打算薛蝌将灵柩安厝妥当后,尽早一起去江南避祸。至晚,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顿成琉璃世界,只是全无当年富贵风流景象,荣国府里一派萧索凄凉。麝月陪着宝二奶奶合衣假寐,凌晨雪光映入窗牖,麝月起来准备热水,只盼宝二奶奶能恢复元气,熬过难关。待他备好盥沐诸项,去唤宝二奶奶时,见他已经自己起来,正整理衣衫,忙上去服侍。宝钗洗漱过,到妆台前,犹有整容之心,麝月心中念佛,帮他略事装扮,插上金簪。彼时窗外仍在飘雪,宝钗望去,窗外飞的不是柳絮,胜似柳絮,不禁吟出两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接连遭此噩运,他求生欲望仍十分顽强,他要活下去,与噩运决一雌雄!忽然窗外天上传来大雁鸣叫声,宝钗、麝月皆凝神细听,麝月道:“天降大雪,何来雁鸣?”宝钗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宝玉要归来了!”遂起身要往屋外观雁,麝月劝道:“去年春天放风筝,放的正是七只大雁,想是他们如今化成真雁,飞来安慰咱们了!心想事成,又何必非出去看个究竟?”宝钗不依,执意出屋,彼时院中积雪无人打扫,出得门去,麝月紧扶着他,略行几步,宝钗仰颈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发作,麝月只觉他身子沉重起来,扶托不住,连自己一起倒下,那宝钗这一倒,发髻上金簪落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闭目嚥气,呼唤不答,急得麝月嘶声呼唤,玉钏、小霞等闻声赶来,那宝钗香魂已然出窍。麝月等三人将宝钗连抱带抬送入房中榻上,彼时两只秋后陨落在天花棚中的玉色蝴蝶,忽然甦醒过来,从气口飞出,在宝钗头上翩跹,麝月等皆惊奇不已,那一双团扇般大的蝴蝶,随即从风斗中飞了出去。麝月道:“莫非宝二奶奶也和那林姑娘一样,是个仙女,如今也化蝶归天了吧?”金钏、小霞只得去报与王夫人。

  贾琏、薛蝌,又去买来上好的杉木棺材,将宝钗入殓,那平儿奶奶和凤姑娘,更半步不敢离开王夫人。正乱着,门上报说:“宝二爷回来了!”都不信。起初大门看守的人也不信,说那里来的野和尚,到这里来起什么哄!后赖大、林之孝被唤出来认人,皆道虽然剃度了,却是真宝玉而非假宝玉,仇都尉也亲来查看,听赖、林二人如是说,怒道:“既是那甄家的宝玉,就撵出去!”赖、林二人道:“是这里贾家的宝玉,千真万确的。”仇都尉细看也是贾宝玉,就道:“你既出家又回来干什么?既回来又为何不早些回来?你媳妇等不来你,刚刚死了!快进去吧!”那贾宝玉进到里面,只听一片哭声。

  麝月等正在棺前哭泣,忽见宝玉僧衣芒鞋走了进来,目瞪口呆。贾琏等也不及问他究竟,只心想回来了就好,王夫人不至绝望了。那时尚未盖棺,宝玉过去跪在棺旁,端详那宝钗容颜,仍鲜艳斌媚,任是无情也动人,落下热泪,喃喃道:“我回来晚了。对不起你。”见那金锁仍在颈上,问麝月:“那冷香丸呢?”麝月道:“尚余不少,在那青花瓷坛里。”宝玉道:“拿来陪着他吧。”麝月拿过瓷坛,宝玉亲手放于枕边。贾琏就命薛蝌扶稳宝玉,让人把棺材盖定抬走往铁槛寺去暂存。彼时麝月等哭得几乎晕倒。后宝玉去见王夫人,跪下道:“从今与家族同命运、共患难,再不出走了。”王夫人这回的哭,方有舒心顺气的功效。宝玉回屋,脱去僧衣芒鞋,重换旧装,只是蓄发尚待时日,就暂以便帽覆头。麝月如昔服侍。宝玉对他言道:“甄宝玉告诉我,当和尚不是真出世,入世经历悲欢离合、生死歌哭,达到彻悟,真地悬崖撒手,方是真的出世。从今后我不怕世间磨难,要走完该走的荆棘之路,渡到彼岸。”那麝月也听不懂他的话,只道:“你回来就好。”几日后,宝玉回思种种,想起头年春天大家吟柳絮词,他拈阄拈到的词牌是《蝶恋花》,竟未吟成,望着窗外仍如柳絮般飘飞的雪花,不禁心头痛切,遂吟成悼念宝钗的一阕曰:

  岂昔春光盈满树,白絮轻飘,姊妹抒情愫;寒风凛凛倾暴雪,香魂渺渺归何处?

  昨夜金簪犹在髻,今化蝴蝶,恨恨向谁诉?欲往魂前祈宽恕,芳华殒落催终悟!

  将所吟录于纸上,又朝铁槛寺方向用香点燃,烧成纸灰,以表祭奠。且说史湘云因无法探望二宝,只听到些模模糊糊的消息,虽亟关心他们的安危,亦无可如何。那日卫若兰外出聚会回来,告诉他薛家惨事,薛姨妈、薛蟠、薛宝钗母子女两代三人的棺材,皆暂厝铁槛寺,薛蝌邢岫烟夫妇,带着薛宝琴,为避祸匆匆去往江南了,史湘云听了,摇着肩膀痛哭。那梅翰林被圣上抄家不久,史鼐、史鼎亦抄家治罪,卫若兰因此提起亦带湘云南下避祸,湘云道:“若不株连九族,我应无事。那宝琴不同,他虽未接往梅家,薛、梅两家是换过帖子的,设若去查抄的官员狠心,非说他算梅家的人,那就非罗织进去不可,设若遇到的是个心软的或马虎的,也可能不予追究,他须且往江南避一避,我只为他祝祷,躲过这一劫去!”因议论到贾府,湘云道:“他们与薛家、史家又不同,毕竟还有元妃娘娘在宫里,圣上也还喜欢他,该不至于也从管制变成抄家吧?”卫若兰说:“那也难说。”湘云道:“有个事儿老想问你,为什么我一提到元妃娘娘,你脸色就难看起来?你的那几个朋友,韩奇、冯紫英、陈也俊亦如是,你们不是跟贾府最要好吗?如今宝玉出不来了,那贾珍、贾蓉父子,不是还跟你们打得火热么?元妃娘娘岂非他们贾家的大支柱?元妃娘娘安稳一天,他们岂不就太平一天?你们岂有厌恶那娘娘的道理?”卫若兰就问他:“你可曾注意过那贾珍、贾蓉,他们提到听到那贾元春又是怎么情景儿?”湘云细想了一下,更其诧异,道:“是了,秋天在卫家圃别业,你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记得还有个市井俗人叫醉金刚的,你们不知道从那儿把他也召了去,你们热闹你们的,我也不掺和,只跟翠缕在那林子里采蘑菇,采完蘑菇回去,支派小厮们给你们加酒添菜,不由得听见那冯紫英提了句元妃娘娘,那贾珍就把桌子一拍,吼出声:‘我好恨!’倒把我吓了一跳,原只当喝多了发酒疯呢,如今连带一起琢磨,越发奇怪了,你们讨厌谁也不该讨厌元妃娘娘呀,更不该咬牙切齿地去恨他了!你们这些男人,真叫莫名其妙!”卫若兰道:“你就总莫名其妙也好。你是个天性不懂得阴谋诡计、记恨复仇的人,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比什么都强。”湘云道:“只是你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心里头怎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怎能长久快快乐乐?你们让我莫名其妙的话头还有呢,那秦可卿,纵使他真是个美人胎子,当时你们男人见了就迷,死多少年了,怎么如今贾珍、冯紫英提起来,还那么眉飞色舞的?记恨那贾元春,喜欢那秦可卿,可不怪到肠子里头去了?你怎么也跟他们一块儿起哄?”卫若兰道:“不是起哄,这里有个真伪是非的大关节,我不好跟你细说,你听了怕是脑仁儿痛。”湘云便道:“我可不愿脑仁儿痛,不过白问你几句罢了。”说完,就要吹笛,让那卫若兰弹琵琶配着。

  堪堪又是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河道化凌,柳雾泛绿、桃花竞放。卫若兰说,又要去卫家圃,湘云因道:“怎么在这城里就住不塌实?秋狝你们还没把筋骨舒散够?又要春狝?秋狝回来说是什么‘大不幸中有大幸’,难道这次春狝就能‘幸中更有大幸’?闹不好,这回没准儿闹成个‘大幸中有大不幸’哩!”卫若兰道:“你别说那不吉利的话!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理。”湘云道:“你要去你去!我却要在城里逛春景儿哩。我要跟翠缕去那泡子河坐船赏海棠花去!”卫若兰道:“这回春狝要猎大家伙,正是凶险超过以往,本来就想劝你留在家里,等我得胜回朝的。”湘云就拿拳头擂他胸膛,笑道:“坏蛋!真想不带我?我原是说气话。我也要去!一定要去!”卫若兰为难了,牵过他手,坐到榻上说:“这回去的爷们特多,说好都不带女眷丫头婆子的,去了就动弓箭,你去了无益。且来回不过十多天。你赏几回海棠,我也就回来了,咱们那时合奏一阕《海棠红》,岂不更有趣?”倒把湘云说服了。

  那日卫若兰去往卫家圃,湘云执意要送他一程。卫若兰与冯紫英、陈也俊约定在城北二十里的河边集合,一起前往,其余人等各取路径在几日内分批前去。车马到得那河边码头,卫若兰下马,翠缕先从骡车里出来,扶下湘云,湘云与若兰话别,依依不舍。若兰情动难耐,道:“让我香一个吧。”湘云本不在乎,谁知那时紫英、陈也俊及坐骑已在渡船上,看着他们俩那模样不禁大笑,湘云就退一步躲开了。卫若兰只得对湘云再注目一笑,便牵马上船去了。那渡船启动,缓缓朝对岸驶去,湘云望着那漾漾河水,并那船上渐渐远去的,准折得他幼时坎坷形状、发誓要跟他地久天长的挚爱夫君,心里滋味齐全甜为主。他那里知道,那竟是他与卫若兰的永诀。此后每当忆及他退后拒给那一香,都痛彻肺腑地抱憾,正是:

  人生多少深憾事,只在犹疑一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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