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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妙玉守庵从容镇定 凤姐扫雪痛心疾首(1)

  那原在荣国府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二人,又投靠到忠顺王府。

  此日二人在二门内过厅里,为王爷检视登记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文玩。这些物件,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等。单聘仁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说:“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单聘仁道:“这画儿倒像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至前朝以来才渐时兴……”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道:“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场!”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单聘仁叹道:“那贾宝玉,听说收监后若查无其他罪行,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命倒保住,可今后那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卜固修道:“锦衣纨裤、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烟云模糊无觅处了吧?不过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鹰鼻秃眉,然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地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单聘仁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单聘仁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入宫中……”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单聘仁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道:“画上题署唐寅之名……”尚未道完,王爷撇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单聘仁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原来王爷听那古董行人说过,唐寅不善大幅画作,单聘仁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摸象……”王爷不耐烦地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单聘仁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单聘仁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道:“这只汝窑美人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斩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回道:“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交易的帐簿,周瑞交代说,是其女婿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帐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一百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锺,竟是稀世之宝!……”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锺,我只在宫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帐上记得分明,已被缮国公家石光珠公子以三千两银子买去!”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它作甚?且那冷子兴另有罪行,已潜逃多时,就是逮他回来,那盖锺已归石府,又能怎样?”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锺,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锺,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此事我已提审荣府多人查明,那卖盖锺的叫王狗儿,是他岳母刘姥姥那年往荣府打秋风时得的,那盖锺并非荣府的,乃那大观园拢翠庵中妙玉所有,因那贾母用其吃茶时,将半盏茶赏给了刘姥姥,那妙玉嫌腌臜,不肯要了,就让那贾宝玉拿去,交给一个丫头,送给那刘姥姥了,像王狗儿那样人家,那里还能有别的成窑瓷。”王爷便道:“听说那妙玉还藏有许多名瓷。你无论如何给我从他那里弄点来!如今圣上连大观园亦赏给我了,拢翠庵便是我的地盘,他到如今还未搬出去,难道要赖在那里么?既在那里借住,拿出个成窑盖锺来充租金也是应该的!”长史官道:“昨天我先派人去催他迁出,他那庵门紧闭,竟不理睬,后我亲去庵外督促,几乎将那庵门砸破,才有他那丫头开门回话,道他们师傅说了,庵中已按例进行过搜检,那荣府当年下的聘帖也交了,请勿再来骚扰;至于迁出,是早晚的事,只是目下尚未准备停当,一旦准备停当,自然知会你们。说完,竟将庵门砰的一声合拢,再推不开。”王爷道:“岂有此理!推不开,就该翻墙进去!”长史官道:“早往墙里喊过这话,那丫头开门后还说:太上皇最尊佛崇道,强入佛门,你们就不怕忤逆太上皇么?想当年太上皇确亲自处置过官吏令下属翻墙入寺一案,惩罚十分严厉,王爷也是记得的。如是,且只好等那妙尼自己迁出。”王爷道:“我倒要等他!他成什么了?去!再去跟他说,我明日亲去他那庵里,要查明他那些瓷器来历,若是那甄家或贾家的罪产,他代为藏匿,严惩不贷!”长史官面现难色,王爷顺手从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眼祖母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物!”扭身便走。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顶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长史官、单聘仁、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越一日,拢翠庵里,竹丛青润,枫叶殷红,甬路洁净,秋菊怒放,禅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轻烟,氤氲出淡淡莲花气息。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嬷嬷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应付过去,仍允庵中人暂居,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油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却神色如常,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到西门外牟尼院去,或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听说皇上把这园子赏给了忠顺王,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

  妙玉只微笑不答,后嫌琴张一再聒噪,才淡淡道:“师傅圆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的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我们且关起庵门静心养性,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一切自有先天神数锁定。”琴张和嬷嬷们究竟难有妙玉那样境界,每当送粮油菜蔬的到来,少不得打听外面消息,一日琴张忍不住跟妙玉说起两府主仆,除稻香村一处外,皆下场凄惨,妙玉听了竟道:“一劫之中,有成、住、坏、空四步,他们已然走到了坏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贺!”并让琴张跟他一起鼓琴击节而歌。琴张常听妙玉说,文章只有庄子的好,又给他讲解过庄子的《大宗师》,那《大宗师》里讲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户死了,孔子听说,派徒弟子贡去帮着办丧事,结果发现孟子反、子琴张他们在编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却是为何?孟子反、子琴张乃是逆于俗理而合于天理的“畸人”,懂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的道理;妙玉给他取名琴张,正是从《大宗师》里这段故事来的。琴张虽懵懵懂懂,然看到主人如此洒脱无畏,也便心中稍定;不管外头生离死别,关紧庵门,他们四个人每日里按部就班,往日该做什么,现在便依然做什么,两位嬷嬷也渐心定,竟把庵中花木伺弄修理得比以前更好。

  妙玉正与琴张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忽慌慌张张来报:“又有人敲打山门!说是王爷要进来视察!”琴张停歌问:“真是王爷来了么?”妙玉却还管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琴张便望着妙玉,妙玉道:“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身,欲往禅堂去。此时山门外王爷属下的敲门并呼唤声清晰可闻。另一嬷嬷也跑来报告,道有“十万火急的泼天大事”要禀告。妙玉笑道:“十万算个什么数目?我只知恒河沙数。泼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说着便移步而去。琴张跟过去请示:“究竟怎么办?让不让他们进来?他们若动粗怎么办?”妙玉边走边道:“由他。”走几步又道:“那槛内之声好龌龊。你去给我准备一盆净水,并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原来那王爷见里面死不开门,便令手下朝里喊:“再不开门,我们也不将这门撞破,也不翻墙进去,就点一把火烧了这庵!”故嬷嬷报进去有“十万火急的泼天大事”。庵里誓不开门,庵外誓要进入,连那稻香村的人,听见觑见那边情形,亦不知究竟怎么收场。李纨严命素云、碧月并小丫头、婆子等离开窗口,道:“你们想想麝月、莺儿、琥珀、玉钏等的遭际吧,都牵到内城东门外不知卖给什么乌糟人家了,你们能随我跟兰儿保全,实属万幸,就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侍奉我们母子,且今日兰哥儿又去看房了,前几日看的,要么院子不错价钱太高,要么价钱便宜院子不好,今日说不定能找着又好又便宜的,若定下来,就着人收拾,到年下,怎么也迁过去了,从此咱们更要谨谨慎慎、勤勤俭俭的过日子,再别回想这府里园子里的事情!”素云等便不再朝拢翠庵那边观望。少顷,那边倒安静了下来。

  忽有长史官来报:“有李员外夫人来,要进庵看望妙玉。”王爷听了吃一惊。那李员外乃太上皇当政时襄理国务的宠臣,当今圣上登基前已退休。太上皇曾要给这李员外封爵加号,他竟谦辞到底,称退休后只求在郊外赏地造园,颐养天年。太上皇便赏他郊外大片土地,他就在那里造起园林来,据说其园林分四五个又独立又相通的庭院,除极少特别相好的亲朋,竟无人得窥其美其妙,连忠顺王亦未曾应邀去过,那北静王也只去过一回,只逛过其中两个庭院,说是赛过苏州的沧浪亭、无锡的寄畅园多矣。王爷一听是李员外夫人来了,虽因未能入庵不忿,心内亦瞧不起那并无封号爵位的员外,但不能不想到近日圣上对李员外寿辰的格外加恩,竟派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出宫鸣锣张伞往李宅贺寿,想来亦是太上皇的意思,那李员外竟获双重恩宠,怎能等闲对待?少不得转身离庵,随从也便跟从退出,王爷便命长史官派小太监导引那李员外夫人进大观园到拢翠庵去,又嘱让小太监巧妙打探,那妙玉与那李员外家究竟有甚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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