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瓜州渡口妙玉现身 金山寺下悍王殒命(1)
且说都中郊外李员外家中,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极诡僻。围墙不规整,折弯极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乃照陈也俊所绘图样造成。
陈家祖上,曾封君山伯,与妙玉--当时并无此法号,石头且以此代称--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子,与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孙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他到园子里嬉戏玩耍。陈也俊与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溜入园中嬉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着池中亭子倒影道:“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子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辈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攀附不一,陈也俊父亲未得袭封,成了白衣,弃仕经商,贩运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视其为异类,再不通往来。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致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后妙玉父母双亡,他继承了几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辗转到了京城牟尼院,后贾府为元妃省亲要行佛事,下帖子将他请进大观园拢翠庵。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因他从宝玉的谈吐作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之品格;且他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他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诸事如污事秽行,其实,他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以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宝玉对你那样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该败一败你的兴头!岁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并不指望这辈子与陈也俊怎么样了,便以极度的冷漠高傲,压住心底的隐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他把一切皆化为零,自己高倨于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洁净,亦冰雪般凄美。那陈也俊呢,父母双亡后,子承父业,贩运太湖石谋生。父母在世时,多次欲给他娶亲,曾将那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包办给他,他以离家出走为威胁,拒不迎娶。后朋友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婚事,均被他婉辞。他的心中,只存着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观园拢翠庵中。男扮女装投靠李员外时,他并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园庵室。李员外将陈也俊安排在畸园一隅的侔于天斋里居住。那日,陈也俊踱出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闲步,二人心中都惊诧不置,面上却犹如昨天还在一起闲话过一般,毫不动容。那妙玉停步,只望着那“倒亭”并那倒影,若有所思。陈也俊便踱到妙玉身边,问他:“水镜中的亭子,望去如何?”那妙玉心内酥痒,脸上却空无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胶柱鼓瑟了。”陈也俊道:“这园子是我画的样子,那边厢很有些怪石,你无妨用以破闷。”妙玉道:“你们槛内人,时时有闷,须求化解。其实何用苦寻良方。只要细细参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也就破闷而出,有大造化了。”陈也俊便知,妙玉是难从槛外,回到槛内了。不过他仍心存痴想,指望凭借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耐性,渐渐引动妙玉,迈回那个门槛。二人在园中款款而行。妙玉指点着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实不过是凭空想来,没曾想你这园子里,触目皆是如此。可见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让人防不胜防的。”陈也俊听在耳中,虽觉怪异难解,却也品出了些润心的味道。这妙玉拼力压抑“不洁之欲”,以空灵高蹈极度超脱来令任何一个接近者尴尬无措、自觉形秽,求得心的胜利,可是,究竟有几个人能知他、谅他,喜他、爱他呢?在那大观园里,李纨就当众道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就是自称跟他十年比邻而居,乃贫贱之交,并以他为半师半友的邢岫烟,背地后也苛评他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唯有贾宝玉说过,他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他的一个真知己;但那贾宝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心中的陈也俊之替代物;现在陈也俊真的活现于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贾宝玉似的,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那还真是个谜哩!妙玉心中挣扎得厉害,寻思中不禁瞥了陈也俊一眼,陈也俊原一直盯住他看,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击出心中万千火星。忙都闪开了。妙玉便转身移步而去。
妙玉所居的庵室,在畸园另一角上,是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面有五、六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拢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怎的在此、住到几时,妙玉也不问陈也俊何以飘然而至、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他;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妙玉截断他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在运河码头被官府捉拿,说是要由忠顺王亲自押往南京,在那边收监。听说那边监里更其可怖,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刚才我因心内慌张,进门险些撞到夫人身上,丫头、婆子正围着他,要出门给什么人拜寿去,我忙跪下谢罪,夫人倒不介意,让我起来告诉他为何慌神儿到这地步,还以为是你病了我去买药,我就把刚才跟你说的事告诉了他,那夫人道,他听员外说了,忠顺王有话,那宝玉的罪名,可大可小,可收监可放行,若有人拿着成窑瓷去为宝玉说情,他可网开一面。夫人笑道,王爷自然是玩笑,却也可见只要那宝玉从此虔诚敬服圣上,莫再胡涂乱写,应可免再入牢狱之苦。又安慰我道:出家人没怎么听见过世上的事,什么九条链子云云,就把你唬成这样!又嘱我莫对你说……”琴张说时,随时预备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他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停住,只望着妙玉。那妙玉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蹦得越来越紧,忽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的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且去蒲团上坐一会儿,莫来扰我。”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戟。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他用斋,似乎与昨日相似的一天就此快要过去,而明日又会与今日相似。
然第二日,妙玉、琴张等的生活大变。那日大运河渡口,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只见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两位骑马的男子先到,等侯在码头的一位男子,系李员外家管事的,迎上来,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入舱内。另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便是陈也俊。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李员外夫妇闻之,心知他是畸人,必行畸事,劝阻两句,见妙玉志坚,也就随他,李员外夫人道:“若那边不舒服,再回畸园就是,庵堂给你留着,里面一应物品,皆保留不动。”那陈也俊闻妙玉忽要回南,初甚惊诧,然自己一旦爱上畸人,也只能是爱畸随畸,虽愣了一阵,却也不去打探所以然,那日竟冒险去往码头送行。因官府早已出告示,道他已被正法,当年那缉拿他的画影图形,早被俗人遗忘,故也并无人在码头认出他来。妙玉临上船前,见他来送,便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陈也俊应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妙玉,乃奇妙之玉;陈也俊,虽系陈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块美玉--“俊”“珺”同音,“珺”,美玉也。他们都是世人意外之人。妙玉不再多说,转过身,琴张便扶持他上船,两位嬷嬷手提细软包袱,跟在后面。妙玉到得船上,从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递与琴张,命他再上岸交与陈也俊,琴张将那绿玉斗给了陈也俊,他接过揣入怀内,默默无言。船离岸边,妙玉并不朝窗外张望,陈也俊亦不久留,扭头勒马与那李府管事人,径回员外府去了。
当日可喜顺风,船行迅速。几日后,船至中途,靠拢码头,补充给养。妙玉让琴张打听一下,忠顺王爷的船队经过了多久?琴张纳闷,打听这个作甚?但对师傅的吩咐,他从来不打折扣依命执行,便问船主,船主道:“快别提那钦差!他们二十来只大小船只,昨天才走,把这岸上的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捡好的挑走了也罢,竟把那面筋、腐竹、粉皮、豆芽、鲜蘑、竹荪……凡好的也搜罗一空,你们要上好的斋饭,只怕只有到苏州上了岸,自己想办法去了!我给你们好不容易弄了点青菜豆腐,将就着吧!到了瓜州,他们怕要停泊多日,好的自然他们占先,只怕那时连象样的豆腐也弄不到几快了--他们那差役拿走东西向来不给钱,你想就是有东西,谁愿意摆出来卖呢?”这样总算弄清楚,忠顺王爷的船队且走且停,并未远去,或许就在前面一站。
又过了几日,入夜时分,只听见船下浪声要比往日激昂,从船舱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见两岸轮廓,知是运河已汇入大江,妙玉便又忆起牟尼院师傅圆寂时留给他的遗言,道他“衣食起居不宜还乡”,此刻一入大江,便入他祖籍范围,他竟违背师傅之嘱,公然还乡了!他知前途不妙,然为舍己救人,义无反顾!船行渐缓,再细往远处看,两三星火,闪烁不定,摇橹的船夫高声道:“瓜州到了!”天亮前,他们一行的船已靠拢码头。所泊靠处,已在码头的边角上,因为码头正中,泊着忠顺王爷的船队。那王爷作为奉旨出巡的钦差,沿途各站的官员竭力奉承;船队的每只舡上都插着旗帜告牌,停泊时周遭有小艇巡逻,不许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毕,妙玉让琴张和嬷嬷们上岸走走,自己正欲打坐,忽听船舱外传来打骂声与哭辩声,那后一种声音里颇有相熟之韵,不禁侧耳细听,越发觉得非同寻常;将窗帘掀开细观,只见是一只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顶,周遭并无遮拦,露出船上所载之人,是一个鸨母和几个乐女,那鸨母正在打骂那抱琵琶的乐女,道:“你那舌头就该剪下一截!‘二月梅’三个字都咬不准,什么‘爱月梅’‘爱月梅’的……本以为你是棵摇钱树,谁知道是白费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争辩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词儿,你怎的就不算这个账了?……”妙玉心下判定,顾不得许多,忙到舱门边,掀开门帘,招呼船夫,命他将那花船唤过来,告诉那船上妈妈,只要那琵琶女过这船来,银子多给些无妨;船夫不愿意,妙玉递过一两纹银,船夫掖进怀里,方将船划过去,挨进那船,朝那鸨母喊话;那鸨母以为这边船上有男人欲取乐,便伸手要了个大数目,妙玉让船夫将两锭银子交鸨母手上,那鸨母才放琵琶女过了船,妙玉又让船夫传话,言明两个时辰后再来接走,那鸨母喜之不尽,花船暂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卫若兰牺牲后,他家被抄的稀巴烂,他被辗转卖过几次,期间也曾逃跑,却终于还是陷在火坑,这时流落在瓜州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他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吹笛、吹箫等取悦客官,而那些客官却是爱听小曲的为多,为此湘云被鸨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就是石头知道,亦不愿详细道出,实在那娇艳海棠,不该遭那般刀风剑雨!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将他事先作了记号的三只箱子,摆放在那里,琴张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他道:“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琴张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的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三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眼里,你们各自管好吧。”琴张这才急着问:“师傅要到那儿去?这里才是瓜州,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临出京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兴许还要走得更远,指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妙玉道:“我要带上五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州下船,且为何弃他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琴张听不懂他的话,但知师傅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的哭个不停。妙玉竟由他哭个痛快。终于,琴张、两位嬷嬷,与妙玉跪别后,带着妙玉赠予的箱子,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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