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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饥怡红寒冬噎酸齑 寒枕霞雪夜围破毡(2)

  再说庆国公奉命详查老、小王爷诸事。就查出二十把稀世古扇并非甄家罪产,乃老忠顺王以圣上赏他甄家罪产为名,攫为己有。虽有一份赵姨娘的供词,但那赵姨娘当年在荣府地位卑贱,不足为据,而贾赦、贾琏两人皆直供不讳,道古扇是借助贾雨村枉判强霸,忠顺王取信赵姨娘而斥赦、琏攀扯他人,实在牵强。虽后来圣上亦将贾府罪产赏予忠顺王,那贾府强霸的古玩既然来历分明,苦主亦在,又曾找上门去,就该物归原主,岂有接续霸占的道理!庆国公将此事亦奏明圣上,龙颜大怒,即令抄捡忠顺王府,又将忠顺王府浮财,尽悉赏与庆国公。庆国公为显示自己清廉,令管家带领清客造册时,将那些是王府强夺于民的物品,一一列出,限期发还。除那二十把古扇外,更发现王爷长期将优伶琪官禁锢府中,几箱国中最精致昂贵的戏衣,亦原为琪官所有。先命将古扇发还石呆子,只是找去时,那石呆子熬不过,已然死去,里长道埋于义地,那骗他的二十把假扇,石呆子嚥气前自己一把火烧了,由是庆国公将忠顺王府里的二十把古扇呈献圣上,圣上见到甚是喜爱。那时詹光、程日兴等清客又帮着庆国公清点古玩珍宝,听说他们帮助冷子兴造假的扇子竟然已经进宫得圣上青睐,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原来贾府的清客里,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程日兴后来都投靠到忠顺王府,只胡斯来投靠到了庆国公府。那时冷子兴听到老忠顺王死、小忠顺王倒的消息,带着周瑞的女儿又潜回北京,得知古扇事等来这样的结局,甚感欣慰。当年忠顺王为占有古扇,将他拘去时未录供词,因他的身份只是一古董行中贸易,无论扇子来历如何真假如何,按王法皆难牵入宁荣两府罪案。偏那贾府坍塌后,众仆妇牵去发卖,庆国公府买下了周瑞、兴儿两窝,那冷子兴两口找到庆国公府后门,进去寻到了周瑞夫妇及儿子儿媳妇并孙儿孙女,那时周瑞在庆国公府喂马,儿子在轿房抬轿,周瑞家的与儿媳妇在浆洗房,境况大不如前,然周瑞家的犹有心气,道:“我们如雪压的麦苗儿,熬过背晦,还要拔节长穗儿,灌浆结籽儿,难道就这么憋屈下去不成?”道头两天有机会见到管事媳妇,插几句话进去,不唯没招骂,还让那管事媳妇刮目相看,指不定那天就提拔去帮着张罗迎送堂客的事由儿!一家人又得团聚,自然喜出望外。便是从周瑞那里,知道胡斯来在庆国公府里鬼混,一日,联络上胡斯来,又通过胡斯来,将詹光等四人约到饭庄,冷子兴作东,边吃边喝,先胡乱逗趣,待众人尚未酒醉,冷子兴忽道:“犯什么罪也别犯欺君之罪!”那詹光、程日兴便知是在点他们穴,二位即刻给冷子兴敬酒道:“莫说不能欺君,国公爷也不能欺啊!”冷子兴便彻底放下心来,自己手里那二十把真古扇,从此可以永保太平了!胡斯来又将冷子兴早疏通好的话趁便道出:“几位在忠顺府里甚为辛苦,我因在国公府离不开,你们无妨将冷三爷推荐给国公爷,请他去帮忙鉴定那边王爷所藏文玩的真假贵贱。”卜固修问他:“你为何不径向国公爷推荐?”胡斯来道:“我也推荐,只是独木难成林,你们几个众口一辞,国公爷就更知冷三爷在古董行的分量了!”冷子兴奉召去忠顺王府帮助检阅归到庆国公名下的那些文玩,在门口正看见蒋玉菡和袭人从府里出来,门外已有两辆车等着,冷、蒋原来认识,互相招呼,冷子兴问那里去?蒋玉菡道:“国公爷开恩,放出我们,连戏箱亦发还,我们且去东郊紫檀堡住。”

  那傅秋芳因其子死状奇惨,惊怖发狂,然犹认得仇人艳荷,在锦衣军进府抄检时,未待他们冲进后院,就趁艳荷不备,从其身后将其紧紧楼定,一起从妆楼上倒栽而下,双双死亡。那小忠顺王还想将此事说成是他们效绿珠殉主,求庆国公向圣上美言,以证明他是被人陷害。庆国公道:“经仔细查验,那傅秋芳狠狠咬着那艳荷后脖子,又据小世子烫死那日在场的丫头口供,小世子分明是艳荷害死,你本人亦向察院举报,傅秋芳分明是疯狂报仇,何来绿珠之说?”便将那小忠顺王种种报上去,圣上道:“对老太妃、太妃皆大不孝,勿论其他,仅丧尽孝道一条,就罪该万死!”命将其绞立决。府中其他人员并仆妇,皆登记造册,亦或打、或杀、或卖。头年忠顺王施于贾府的种种,又轮到庆国公来施于忠顺王府。那忠顺府长史官原来审问贾府的人神气活现,如今又被庆国公手下当作阶下囚羞辱。那时有人窃议,塌台的毕竟是王爷,来收拾他们的毕竟只是公爵,此话传到圣上耳里,圣上也不追究,立刻宣旨封庆国公为庆顺王,那窃议的人倒成全了庆国公。

  那二十把古扇事,终于令贾雨村仕途终结,被枷号示众,削官永不叙用。在鼓楼前枷号时,偏冷子兴路过,递眼色表示爱莫能助。那贾雨村早知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在贾府事发前算是为他筹划过避祸计策,后来也确曾令他有惊无险,如今雨村虽知冷子兴造假扇之事,正如那詹光、程日兴一样,纵是揭发出来,圣上大怒后,将冷子兴正法,自己也得赔进去。而冷三郎竟能过海瞒天,独享那二十把古扇!自己本来堪称奸雄,亦一着错满盘输,那冷子兴真乃奸杰,竟能绝处逢生,将棋眼在乱盘上作活!站在那里扛枷带锁,雨村心内喟叹不已。

  那雨村与小仇都尉对袁野喋血案的胡乱结案,自是被庆顺王戳破,小仇都尉亦被罢官。再加上官场积怨爆发,又牵出通判傅试、赖尚荣等,皆罢官问罪,惩罚不等。那孙绍祖因调戏艳荷事败露早被老忠顺王扳倒治罪,此时就想翻案,谁知又有同僚告发他别的劣行,庆顺王甚为厌恶,不仅未能翻案,倒罪加一等。

  忠顺府的垮塌,殃及平民。那日忽有衙役来传金荣,将金荣带到察院,却是庆顺王亲与审问,先问为何向忠顺王递那控告宝玉写反诗的状子?又为何通过察院向忠顺王递那控告《芙蓉诔》的状子?道现已查明,老王爷船队被烧,与他放言谁拿成窑瓷去求情,他可将《芙蓉诔》罪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关。金荣慌得语不成句。庆顺王道:

  “贾宝玉那些诗文我皆已看过,不过是儿女私情、无病呻吟,你竟从中剖析出忤逆圣上之意,可见你心中本有那忤逆之想,故此才借他人之句,泄自己心中之毒!与其说那贾宝玉写的是反诗反文,莫若说你那状子才是亵渎圣上之污言罪语!”不待金荣答辩,便惊堂木一拍:“收监!再审定谳!”金荣原只是报私仇,未曾想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脚。他母亲金寡妇赶到衙门,正见那金荣被锁拿送往狴犴门里,呼天抢地,大呼冤枉,衙役将其拖出辕门,门外人来人往,各有烦恼,谁去管他?

  冷子兴与詹光等在忠顺府为庆顺王清理文玩事毕,圣上又将忠顺府赏予了庆顺王,那里成了庆顺王府,原庆国公府腾空后,又发放给才封公爵的新贵。那庆顺王十分得意。那日,詹光将册子上的文玩择要念给庆顺王听,詹光手里是个副本,庆顺王手里是正本,念出一项,单聘人等就轮流解释其妙处,献言摆放何处如何搭配等等,冷子兴就顺口估值,其中有一件是两尺多高底座七八扠的玉山,雕的是八仙过海,雕工按玉色变化刻那山水云霓人物,美仑美奂,程日兴便道:“此件宜摆放二门倒厅,令来客见之惊倒。”卜固修则道:“还是摆放王爷暖阁自赏为宜。”冷子兴便道:“此件只比禁中玉山稍小,乃无价之宝!”庆顺王甚喜,道:“就放我暖阁里!”那册子上此件后有小字附注:“自寿山伯家借赏。”是当年那老忠顺王借威焰从寿山伯家借而未还的宝物。冷子兴冷眼旁观,那庆顺王不能未见附注,乃故意忽略。知那寿山伯已亡,其子尚未授新爵,以前盼忠顺王在圣上前美言,如今亦盼能得庆顺王提携,故始终未来讨取,庆顺王就留之不惭,由此知庆顺王与忠顺王,实在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后玩他,亦不必有所顾忌。

  且说那忠顺王府连根剜除,老太妃、太妃、小忠顺王、小世子等皆死的消息,传到江南,宝湘听到,便知回京再无障碍。们从镇江渡到瓜州,先去扬州,寻觅颦儿故地,林盐政早为人忘记,瘦西湖风光虽美,却无颦儿丝毫余迹。宝玉因想起颦儿那“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对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的话来,与湘云道:“此水虽不是凹晶馆那水,究竟同于一源,你我同在此一拜,祝那颦儿仙遁后在天界自在逍遥!”两人便对着瘦西湖三作揖,湘云道:“颦儿,有我在他身边,他是不会忘记你的!”那时他们在江南已然倦游,对打小住熟的京都竟乡愁缱绻。由是就决定乘舟北上。先去那瓜州寻卍福居,宝玉认出那房子,却换了招牌,进去一看,老板娘不认识,老板也不认识,就问:“这里原来可是卍福居?”二位将他们上下打量后,老板就招呼他们到后面说话。老板道:“焙茗卍儿将饭铺倒给了我们,也曾留下话,道若有两兄弟来找,就告诉他们一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湘云尚在琢磨,宝玉已然明白。那老板又道:“京里庆顺王派人下来勘察,有人告发焙茗,道忠顺王船队着火那天,他不在这江北瓜州自己店里,倒在那镇江金山寺下朝船队营盘里探头探脑。故此他赶忙收盘跟卍儿不知往那里去了。也有官府的来我们饭铺问,我也是那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宝湘离开饭铺,到江边僻静处,宝玉道:“焙茗卍儿躲的快,想是到柳湘莲那里去了。他们作的对。就是半路让官府逮住,他们必守口如瓶。”湘云道:“我们还是要回北。只是我们身上没什么钱了!”他们二人几个月里省着花,毕竟徜徉太久,又为赎救麝月舍了二十几两。蹲下身将各自褡裢抖尽,又掏出身上揣的,才剩约三两多碎银子,几十个铜板。原以为找到卍福居可补充行囊,不曾想情况陡变。宝玉道:“船钱两人就需四两,求求船主,将这些全给他,差得不多,兴许还让我们上船,只是我们拿什么买饭?”湘云道:“我就一路吹箫吹笛,也不要谁给钱,听着舒服,给个馒头赏碗饭,饥饥饱饱饥饥饱,饱饱饥饥饱饱饥……”宝玉道:“两句换过来才好,最后还是应该饱。”湘云笑道:“那就错了规矩了!”宝玉亦开怀大笑。两人就去搭船。

  一路上虽身无分文,凭湘云吹箫、笛娱客还真换来饭食。谁知近黄河时又遇决堤,小船翻覆,二人在水中拉手不放,幸被大救生船一并救出,全身湿透,褡裢、箫笛尽皆失去,到岸上,两人急切检查,且喜各自带在衣服里面的麒麟尚在,那通灵宝玉亦未失落。趁晴日将大衣服先晾晒干,再脱下里面衣服穿上大衣服,将里面衣服晾晒干。

  衣服都干了,便穿整齐,那麒麟并通灵宝玉,照旧都贴身带着,他们自己知道有那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后来二人衣衫褴褛,亦能遮住,外人不知。由是二人便取陆路,一路讨饭,渐渐走回京城。那时已然是西北风呼号,树叶落尽,枯枝乱摇,走进城门,街上沙尘旋舞,遮天迷眼。二人拉着手朝城区深处走去。

  宝玉问湘云:“我们这么着回来,值得么?”湘云道:“值得。这里有过我的祖姑你的祖母,有过颦儿,有过宝姐姐,有过我的夫君你的朋友卫若兰,还有过那么多的好姊妹,有过好多甜甜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笑呀笑呀笑不够的好日子,也有过不少苦苦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日子……不管怎么着,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宝玉就道:“哭哭笑笑笑笑哭,笑笑哭哭哭哭笑!”

  湘云道:“对,就要错!”一阵劲风吹来,宝玉道:“我好饿!”湘云道:“我好冷!”见前面街口有个堆子,二人就牵手迈进去,那堆子只半截墙,二人在那避风的角落挤着坐着。宝玉道:“我闻见了,有能吃的东西!”原来他身边有不知何人倒在那里的腌雪里蕻的缸里剩下的渣滓,宝玉就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嚼,居然如啖甘肥,嚥下去,肚子里大有解饿的舒坦,便抓一把递给湘云,湘云一吃,果然不错,两人就吃起那酸齑来,宝玉情急,竟致噎住打起个嗝儿来,湘云就忙给他用掌捋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竟如同当年在大观园里吃烤鹿肉一般快活。吃饱了,二人就依偎着睡觉。不想上半夜风停后,下半夜竟下起雪来,湘云被冻醒了,雪光里,湘云见堆子里积雪下翘起一块旧毡子,亦不知那家扔在那里,便欠身拉过来,抖去覆雪,见那毡子虽破,却颇大,便将那毡子围住自己和宝玉御寒,宝玉醒来,见有破毡围着自己和湘云,甚为惬意,便又搂住湘云雪中酣睡。

  天光大亮,几个叫花子进了堆子,升起一堆火,围着分食讨来的东西,见宝湘醒了,便唤他们围在一处,分些玉米面贴饼子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喝豆汁,有个乞丐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道:“大早晨的,也照照脸,抹抹黑灰。”原来那是一块碎玻璃镜,为了防拉手,边上全拿破布粘裹上了。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形状不整齐,然照人十分明晰。那花子道:“那天运玻璃镜的车子翻了,碎了好几面,我拣起的这块,当时还把我的手给拉了,留下个疤瘌。”湘云接过一照,忙掸头发,以为头发上的雪没化,那花子就跟他说:“老大爷,您头发虽白了,掉的却不多啊!”湘云拿着那镜子只是发愣,便望宝玉,见宝玉一夜之间头发也全白了。便不让宝玉再照镜,将那破镜子还给花子,连连道谢。那花子道:“你们新入行的吧?咱们这行的只谢施主,从来不谢同行。”

  宝湘离开堆子,商议到那里去?去找谁?湘云道:“咱俩再互相望望。”宝玉便摸着头问:“我的也全白了吗?”他们俩在江南时,就因为山里呆得久,吃盐少,都有了二白头,没想到回至京城,竟一夜全成了白头翁。宝玉道:“不用以后,现在咱俩就已白头偕老了!”湘云笑道:“正是白首双星!从今天起,我倒要打开头发,扎个慵妆髻,若能拾到女人衣服,就换掉这大褂,再找个堆子,咱们就拜回天地,从此夫妻相称,岂不快活?”宝玉道:“咱们如今这模样,怕没几个熟人认得出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刚才那花子说得好,花子也是一行,咱们就入这一行,如何?”湘云道:“妙极。怎么不是活着?那元妃姐姐在宫里,活的就真那么舒坦么?就是咱们过去,富贵荣华,又怎么样?让咱们高兴的,也不是那些个锦衣玉食,倒是那些随意而为的时候,‘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么?”宝玉笑道:“如何不记得,更记得那回我们聚在园子里芦雪厂吃鹿肉,颦儿走过来说的:‘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我为芦雪厂一哭!’那时不独他不懂得,就是我也不懂得,花子也有花子的快乐!”两人在南边时还说过,要找袭人,找小红,找茜雪,找靛儿……求得他们帮助,如今走在京城街上,忽然觉得只要二人能相依相偎,入花子行,便可快乐逍遥!二人究竟以后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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