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神瑛顿悟悬崖撒手 石头归山情榜俨然(1)
宝玉、湘云在京城入花子行,白日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
湘云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玉拜了天地。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那日,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禁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血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满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满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满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干皆用来拴马;门内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内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叠,原来那享用昔日荣府的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父母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入赘邬家,此日正办喜事。
邬府又派出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玉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玉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玉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玉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胸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内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一个说:“那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皮!”再一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春省亲用过的嘛!”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拿下!”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摇头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力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玉被罚去乞红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艳雪图》还好看,又有吟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玉对他们的恩德。那宝玉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玉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玉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湘云问宝玉:“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熟人?”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日子,我们自有我们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吧。”宝玉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日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日,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色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皮的风毛,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白狐狸,头上插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插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艳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迎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玉、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粗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戴满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腰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玉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水马龙里。那宝玉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欢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宝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那时已入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玉道:“袭人与玉菡终成眷属,且玉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高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血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否?”宝玉道:“他必还留着的。”
那日走过一条胡同。见胡同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贞节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为李纨立的。听有马嘶声人语声,宝玉道:“咱们快离开吧,省得让大嫂子认出来!”湘云道:“他如何能认得我们两个‘白头翁媪’?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宝玉道:“还是离开吧。省得他以为我们是来跟他讨钱的!”在江南时,宝玉跟湘云讲过李纨、贾兰狠心不救巧姐儿出火坑,贾兰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儿,还大耍奸猾,拿张废了的银票骗了板儿等事,当时湘云听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跟前论个短长,如今李纨、贾兰就住在胡同里,宝玉真怕湘云那荆轲、聂政的脾气又发作,拉他手要一起离开。湘云道:“我偏要在这里举这讨饭碗,只当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贵,难道真的见了花子都一毛不拔?”正说着,那马嘶人声越来越近,移时,只见那边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上头却是一口大棺材,又见车旁一人骑在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细看,宝玉认得是贾菌,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棺材车穿过贞节牌坊,进了胡同,就有些闲众跟着进去,宝湘不由也跟了进去,只见那里面有座大宅,门面簇新,门口跪着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认出正是贾兰。众人眼见那棺材运了进去。宝、湘忍不住问身边围观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就有邻居道:“咳!这贾兰不是靖边立了大功么,前儿个才班师回朝,圣上派庆顺王、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等亲到北门迎接,又立刻在金銮殿召见,当即封他为靖夷一等子,又赏金簪红缨,更令他胸悬金印,命他年后再往南边去平定那蛮夷之乱,又赐上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却不曾想,他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忽然就死了!”又一邻居道:“今儿个上午,戴权来他家宣旨,圣上念他母亲李氏守节多年,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朝廷栋梁之材,敕授诰命夫人,岂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舍不得花钱放鞭炮。下午礼部奉旨来给他妈带珠冠、披凤袄,听说那李氏刚披上凤袄,就喜极而亡。也怪,那贾兰立那么大功,却鲜有同僚来亲自祝贺,大多支使个管事的来递个名刺就算给他贺喜了。”有的邻居就议论道:“如今世道,红白喜事你不去给人家送礼,人家可不就也光递个名刺敷衍你。只是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刚才帮着买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们走得近,算是舍得帮忙了。听说他们是同科举人,贾兰是武举,贾菌是文举。”又有知情的道:“那贾菌本是来给他家贺喜的,没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为帮买棺材,特回自己家换了素服,他妈娄氏听说,让他先去买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个来祭奠,没想到贾兰见了只说几句客套话,也没留下喝茶吃饭,那娄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门外围观的人正议论纷纷,有杠棚铺的人运来家伙,到了门口,竟是那贾兰本人出来跟他们过话,离的近人就听见贾兰嫌那杠棚户要的价高,倒是那贾菌在门里听不过,走出来跟杠棚户的人道:“就先搭建起祭棚再说。”围观的不少人均感诧异,有的问:“他封了那么大的官,怎的不雇个管家?”有的说:“他妈原来还有几个丫头,后来说是为了省钱,只留得一个。”有的道:“怎的不请僧尼来行法事超度?”一个知情的就道:“我因跟庙里观里都熟,知他家人少,本家里就一个来帮着买棺材的,去问过那孝子,他道明日圣上定有旨意,礼部自会派人来,僧尼法事等他跟礼部说了,礼部自当官银聘请。”几个人就发出嗤鼻之声。一个人就道:“他们孤儿寡母,许是艰难惯了,所以凡事抠门儿。”于是就有人将他们不救巧姐出火坑的事情讲了出来,并道:“他们母子只进不出,也不知攒了多少银子!那荣国府虽倒了,他们的那份庄地可没一并收官,前两月送租的来,银子大麻袋往里扛,实物租子更多,粮食、腊好的猪羊鸡鸭鳇鱼……我门皆亲眼看见的,今年还是个灾年,他们年年有如此这般收益,偏他们就舍不得拿几百两银子去救那巧姐儿!就说你寡妇为了不让自己受那老来贫,也不能见亲骨肉掉火坑不救啊!拿出几百两来于他们又不伤筋动骨!”便有人歪嘴笑:“我的天!就算这寡妇不想积阳德,为儿孙积点阴德也好啊!”有人讥讽道:“含辛茹苦一辈子,就为了戴珠冠、披凤袄的那一刻嗝儿屁,还闹个铁公鸡、铜老鼠、琉璃鸭子瓷鹦鹉的‘美名儿’!”人群中就有一位年轻的,装出凤冠上头两眼翻白身子弯弯曲曲往下倒的怪样,周围的人皆笑起来,一个老成的就劝他们:“你们也积点德吧,毕竟那当妈的守节不易,当儿子的边疆立功,老太太死了,儿子连媳妇还顾不上娶,就别再起哄了!”有一个就道:“对对对,这胡同以后一定有大名,东口已然立了贞节坊,西口指不定那天再立个军功坊!”听那话音,乃是明赞暗嗤。宝玉有些听不下去,便拉着湘云手挤出人群,要离开那里,此时听见那院门里传来哭声,男的想是贾兰和贾菌,女的想是素云,宝玉只觉心酸,湘云也不免难过。二人走出胡同,穿过那贞节坊,谁也没跟谁说什么,心里都在想,还是将这母子俩忘却掉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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