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贾惜春之谜

　　画外音：

　　熟悉《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惜春是一位虔诚向佛的苦命女子，《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预示着贾惜春最终的命运是出家为尼。高鹗续书也的确按照这个思路来写，然而刘心武先生根据自己对《红楼梦》文本的深入研究，认为贾惜春出家的理由并非像高鹗描述的那么简单，她出家的时间不是在贾府被抄家之后，地点也不是人们所熟悉的攏翠庵，那么贾惜春出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这背后我们又会看到怎样性格的一个贾惜春呢？

　　刘心武：

　　大家回忆一下，高鹗他写贾惜春为什么要出家啊？是因为地藏庵来了两个姑子，说了一番很肤浅的修善果一类的话，贾惜春就动心了，就要去当尼姑。这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惜春出家有很深刻的心理契机，而且通过贾惜春的出家，曹雪芹所想表达的一个很深刻的意蕴。惜春为什么要出家？咱们先把惜春出家的动机梳理一下。

　　大家知道贾惜春在前八十回里面正面描写她的文字不是很多，在很多场和，她都是作为一个陪衬出现，作为一个次要的角色出现。但是有一回，是等于为她立了一个正传，这就是在七十四回，在抄检大观园的事情发生之后，她主动让人把尤氏，把她的嫂子叫过去，说她有话要说。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其实贾惜春那儿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她有个丫头叫入画，在入画箱子里面翻出一些东西是男人的用品，但不是说她跟外面的男人有关系，是她哥哥在宁国府当差，得了贾珍的一些赏赐，又没有地方很好的存放，就寄存在妹妹这儿，寄存在入画这儿。

　　所以尤氏见了以后，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说你看闹的，官盐成了私盐了，一看这个东西都是她丈夫赏给这个小伙子的，既不是偷的，也不存在什么其他的奸情，就是很正当的一些赏赐品。当然她私相传递是不对的，根据府里的规矩，就是你私自把这些东西传递过来，不跟主子打招呼也是不对的，可是这个过错是一个小错。

　　所以尤氏就主张责备入画几句是不是就算了，你还继续让她当你丫头。可是惜春不干，惜春她的性格很古怪，在抄家的时候，一抄出这些东西，她怎么说，她就说凤姐姐，你们要打把她带到外头打去，我听不惯的。惜春是这么一个人，心很冷，意志又很坚定。那么她跟尤氏就呛起来了，尤氏本来以为只是讨论关于入画这个丫头的处理问题，没想到惜春越说话就越吓人，惜春怎么说啊？

　　惜春在尤氏面前主动提出来，今后她跟宁国府要一刀两断，要断绝关系，为什么啊？她说，“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背地里，有人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排上了”，她杜绝宁国府，她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勖助，我只知道保住我自己就够了，那么又说，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而且她也说，也是古人说的，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一句一句都戳尤氏的心，说到最后，甚至说了这样的话，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我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话很厉害。

　　画外音：

　　在《红楼梦》七十四回中，一向不言不语的惜春竟然因为自己丫鬟的一些小错和自己的嫂子尤氏吵闹起来，借题发挥想与宁国府一刀两断，人们一般认为，惜春的这番话是想与宁国府的污闻垢事划清界线，然而刘心武先生认为，只有探寻出惜春这番话的背后含义，才会真正理解惜春出家的真正动机，那么惜春这个话背后究竟具有怎样的玄机呢？这与惜春出家为尼又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刘心武：

　　我看有的红迷朋友好像不觉得这个话有多厉害，觉得这话其实很好懂啊，你宁国府秽闻糗事特别多，是不是？柳湘莲说的好，你宁国府除了门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狗都不干净。因此，所谓每每有人背地里风言风语说一些事，无非就是说宁国府的一些淫乱的事情，无非说这些事。那么这些事尤氏她也不爱听，但是不至于觉得戳心窝，因为在那个社会像这种贵族老爷，有些这种男女关系上的坏事，不稀奇。所以，惜春所说的这些风言风语的这些话，可能包括这样一些关于男女关系的一些淫荡这样一些事情的传言，但是绝不是这些风言风语的核心。这些风言风语的核心是什么？还应该是就是你宁国府你当年藏匿过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骨血，有人说这个事难道底下人都清楚吗？可能都不是很清楚，但是你回忆一下第十三回的写法。

　　第十三回怎么写的啊？忽然云板响了几声，然后就传出噩耗，说秦可卿死掉了，曹雪芹是怎么写的啊？叫做“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无不纳罕不奇怪，不觉得突然，那么都有些我看有人嘴在动，是伤心，是那么些的吗？都有些疑心。你这事做的再机密，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是人家会质疑，会怀疑，会每每背地里风言风语的议论。现在宁、荣两府到了八十一回以后，已经是山雨已来风满楼了，这个大厦虽然没有立刻倾倒，嘎啦嘎啦乱响了，因此府里面的议论也会很多，包括上房那儿来了几个甄家的女人，气色不成气色，这种议论也会有，就是你藏匿罪产，下人不是说完全知道，但是她可以议论了，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正常。

　　那么联想起当年秦可卿之死，对不对，又会把当年的疑心翻腾出来，加以议论。所以惜春她是一个有眼光的人，她不是一个肤浅的人，她就意识到要坏事，有可能这个家族的新罪旧罪被皇帝一起算总账。而且她就意识到，她自己的那个府邸，她是贾珍的胞妹，她是宁国府里面的人，她是贾母喜欢女孩子，接到宁国府来住的这么一个人，她就觉得她首先要和宁国府进行切割，跟荣国府怎么切割是下一步，先跟宁国府切割，她杜绝宁国府，我跟你们没有关系，我现在唯求自保，这是贾惜春的一个思路。

　　你读《红楼梦》读不懂贾惜春这个思路那不行，在整个宁、荣两府当中，她对家族的败落，她和秦可卿一样，她是有预感的，而且她是有预言的。怎么说的呢？叫做“勘破三春景不长”，就是和秦可卿那个话，我们想起来了吧，叫做“三春过后诸芳尽”。她就知道这个家族的好日子也就是这么三五年的事儿，可能也就是三个春天，这三个美好的春天一过，就会出现杀机，整个这个家族就会崩溃，就会家亡人散各奔腾。因此，她虽然年纪很小，她就自己拿定主意，我得把自己解脱出来，我得早做打算，惜春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一看荣国府先乱起来了，抄检大观园了，抄到她屋里了，把入画箱子里的东西都薅出来了，她觉得是个机会，尤氏本来并没有要到她那儿看她，她主动让人把尤氏请过来，就跟你说明白了，今后咱们一刀两断了，尤氏始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她还在那儿劝，最后她说把话说到底，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我凭什么让你给连累还了。她什么意思啊？不是说我一个小姑娘，你们男女关系很淫乱，人家最后说我也很淫乱，我想她这种担心可能还不是很严重，她最担心的是什么啊？你们做了很多那种可能被皇帝清算的事情，有人说她一个小姑娘说她乱搞，她当然也不爱听，这种议论当然也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什么啊？藏匿了一个秦可卿，还有一个呢？她是谁啊？可能怀疑到她的来源啊，对不对？你替她想想恐怖不恐怖啊？是不是啊？你哥哥嫂子做这些事情，连累了我怎么办啊？所以贾惜春她早做打算，她的出家不是她真正是皈依佛门，她是结善缘，修善果，就算有这个内容，也是其次的，她要自救，她要自己把自己救出来，所以她的出家一定会是在宁国府、荣国府被皇帝抄家之前，等到抄家的时候来不及了，抄家时候你谁都跑不了，抄家时候你犯官的妻妾、子女都要当做犯人拘押起来的。成年的可能是一种处置办法，未成年是另一种处置办法，都是要在皇权威严下进行严厉处置的。

　　但是如果你这个家族的罪行还不到诛九族的程度，在这个前提下，如果你是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姑娘，或者已经离开家族，你是出家的这样一个子弟姑娘，那么在当时的法律的条文下，还是可以暂时逃避开的。所以必须在抄家之前要离家出走，贾惜春就是在宁国府和荣国府被抄家之前，她就冲出了这个府邸，走上了街头，找到了一个尼姑庵，穿上了尼姑的黑衣，然后托着一个饭钵，想起来我们也是很难过的，通过书内描写你就知道，林黛玉进府的时候，交代这个贾惜春身量都未足，年龄还很小，后面的情节流动里面，你看她虽然在慢慢长大，但是她没有尝到多少少女的欢乐，她还没有过爱情的体验，还不像林黛玉、薛宝钗，说最后是一个悲剧结局，起码爱过，享受过爱，这是人生当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而惜春，我们通读前八十回，她是一个没有享受到爱的，没有被爱来叩问的这样一个女性。但是她却面临她的家族整个要被连根拔掉的这样一个悲惨的大结局，她只能是自己保自己，和自己的兄嫂切割开，最后她又和荣国府切割开，那个社会一般像这种侯门绣户的小姐是不但大门不许出，二门也不许随便迈的。所以有人说这惜春走得出去吗？那么在大家族即将覆灭的前夕，门禁会出现一些漏洞，她是有机会从荣国府出走的。

　　而实际上曹雪芹应该也就是在八十回以后，这样来写她的一个结局。她走出了荣国府，她就再也不回头了，宁国府她早就杜绝了，荣国府她也就再也不去想了，她就越走越远了，最后她“独卧青灯古佛旁”。

　　画外音：

　　通过刘心武先生的分析可以看出，贾惜春是一个很有主意，但也很有远见的一个女子，她出家的动机并不是高鹗所描写的只是结善缘，修善果，而是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贾府即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在灾难来临之前，惜春想通过出家为尼来寻找自己的一条生路，那么惜春为什么不惜与嫂子撕破脸，毅然决然地与贾家决裂呢？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刘心武：

　　在第七十四回写贾惜春杜绝宁国府的时候，在惜春跟尤氏讲话当中有一句话你得细读，有的读者读的很粗糙，他不细想，她说什么，她就说：“入画你怎么帮我解释，我都不要她了”，你把她带走，带走还不说，贾惜春怎么说，她说：“嫂子来得恰好，快带着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了”。有这个话吧？有不少读者有疑问，说或打、或杀、或卖，说这怎么排列的啊？我初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也有这个疑问，按说打、杀、卖对于一个当时社会一个生命来说，最恐怖的应该是被杀，对不对啊？排列方式应该是被打、被卖、被杀，可是呢，所有古本里面，包括通行本写法都一样，都是这样的排列顺序，叫做被打、被杀、被卖。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里边大有文章啊，读《红楼梦》你读不懂这些地方，你算白读了，你要懂得在清朝，皇帝抄官员的家，那是很恐怖的事情，《红楼梦》的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也写了荣国府被抄，有人说写得也够那什么，写得够客气的。

　　真实事实上的抄家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参考一些有关资料，你比如说在清朝有一个叫萧奭的人，他写了一本书叫《永宪录》，《永宪录》有正编有续编，它的续编里面有一个很明确的记载，说雍正朝有一个学政叫做俞鸿图，一提学政咱们想到，《红楼梦》里面写贾政有一度被皇帝派到外头出差，干吗去了？就是主持地方科举考试，就是学政，就干这活去了。

　　那么这个学政被抄家的时候，他妻子一听说抄家人进门了，立刻就上吊自杀了，这倒也罢了。那家有个孩子，一看到那个景象以后，根据当时的官方文档记载，就活活地给吓死了，你想那个时候皇帝抄家多残酷啊，是不是。那么那个时候被抄家的官员，他自己就要被拘禁起来，要被逮走，他的家属，他的妻妾和他的子女也要当做有待皇帝重新拿来当做人口分配的一种等于是战利品，待处置。那么仆妇们那就更惨了，叫整个被圈起来，编好名册，然后怎么样呢？其命运的排列顺序就是或打，或杀，或卖。这话怎么讲啊？举一个实际例子你就明白了。

　　大家知道《红楼梦》它是有家族史，有自传性的这种写作特色的。在前面的讲座里面，已经给大家介绍过我的一些有关心得，你比如说书里面的贾母就是有原型的，贾母的原型就是曹雪芹的祖父那一代，苏州织造的织造官叫李煦，他的一个妹妹。当时曹雪芹祖上是曹寅，担任江宁织造，李煦担任苏州织造，两家人好得不得了，最后李煦就把妹妹嫁给了曹寅，那么后来曹雪芹写这个书，他真事隐，假语存，他就把这样一个祖母来自李家这样的祖母写进去了。

　　那么这个李煦呢，这是一个真人了，李煦在康熙朝风光得不得了，康熙特别喜欢他，但是康熙死掉以后，雍正一上台，立刻就治了李煦的罪，就抄家了。就把他拘禁起来，审问，待罪了，他的妻妾子女，他的家里的仆妇，什么样的命运呢？那么也有官方记载，这个从雍正朝的档案里面可以查到，当时这个记载就是李家被抄了以后，男女老幼一共有二百余口，皇帝当时就先让抄家的官员在苏州，说先把他们卖了，结果苏州人没人敢买，有的人因为觉得过去得过李家的好处，不忍心买，有的虽然恨李家，但是不知道以后事态怎么发展不敢买，所以这样皇帝就得到奏报，说这很奇怪，说那行，都给我运到北京来。于是就往北京押运，就当牲口一样押运，这些生命在皇帝眼中不是什么活脱脱的平等的生命，是一些活动的财产。这些活财要运到北京以后，另行处置。就像运货一样往北京运，惨极了。

　　那么在路上就死掉一名男子，一名妇人，一名幼女，这是有官方文档记载的，这不就是被杀了吗，这也是无形之中被杀，对不对？还没有卖，就先死了，是不是。

　　那么最后押到北京的一共是二百二十七个人，其中李煦的妻妾子女，就是属于主子这个阶层的一共是十名，仆人一共是二百多个人，到了北京以后，就开始卖这些人，他的妻妾子女也来当做活的商品来卖，当然可能价格会定的稍微高一点，那些仆妇也要卖，可能价格就定得低一点，有的可能还附送。

　　那么先变卖了多少个呢？先变卖了二百零九个，就是陆续卖掉了。那么还有八个人呢当时就没有卖，为什么没有卖？这八个人经皇帝所命令的官员审查，认为和李煦的一些实际罪行有直接关系，是活口，还要留下来在严刑拷打一下，要挖取他们的口供，就是你想被杀，没那么便宜，先打你这是不消说的，先得折磨你一番，那我想被卖，更没有那么便宜，是不是啊。把你囚一段以后，套了口供以后，可能得出结论，你这个根本我就不要留，我就把你杀了，那些留下来才有资格被卖呢。所以在当时，获得一个被卖的资格是到最后阶段你才能获得的。听到我讲这么多，你明白了，曹雪芹下笔，他写贾惜春跟尤氏，跟嫂子拌嘴，她就说入画你带走，你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那么她这个打、杀、卖的排列顺序是非常严格地按照当时社会上实际存在的情况来下笔的。

　　画外音：

　　在刘心武先生看来，贾惜春所害怕的或打、或杀、或卖的这种命运排列顺序是严格按照当时的社会现实来描写的，而且刘心武先生根据对《红楼梦》前八十回文本的悉心研究，进一步探佚出了贾惜春的原型，他认为只有了解了贾惜春的原型，我们才会读懂贾惜春出家的原因，并不是高鹗所写的结善缘，修善果，那么在刘心武先生的眼中，贾惜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刘心武：

　　贾惜春也是有原型的，她应该也是曹氏家族当中的，跟曹雪芹平辈的一个女性。在那个社会，虽然这个女性在闺房里面，消息来源是比较匮乏的，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在宁国府也好，荣国府也好，已经风雨飘摇的时候，每每听到很多风言风语，那么贾惜春她应该听到了很多这样的一些传闻，就是贾家的亲族，比如说甄家已经被治罪了，甄家那些仆妇甚至于包括甄家的妻妾子女可能就已经在往北京崇文门这儿押呢，就要或打、或杀、或卖，能不惊心吗？

　　在生活当中，贾惜春的原型，她可能也就会听到了她的堂祖母贾母，这个原型的家族背景就是李煦家，小说里面的史家，实际上就是影射生活当中的苏州织造李煦的这个家族，就是这一家。这个原型她可能也听到这些，因此这个原型呈现出来的状态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早拿主意，于是她就想出来，我第一和哥嫂切割，第二走出荣国府，第三，我出家当尼姑。等到你把这两家抄了，或者你找不到我，或者你打听到我的话，我已经出家了，因为毕竟那个根据八十回前面的描写也好，根据曹雪芹八十回后预计的计划也好，贾氏宗族的罪，不到灭九族的程度，灭九族你到哪儿也不行，到哪儿都能给你薅出来。不到那个程度的话，你已经出家了，可能就放你一马，如果你一个女士，你嫁出去了，也可能放你一马。因为历史上有这样的情况，就是曹家后来曹頫，他是继承曹寅、曹颙来当江宁织造，但是在雍正朝，他被抄家了。那么曹寅有一个女儿，老早在康熙朝就嫁到了北京城，成了一个平郡王的一个王妃，还生下了小平郡王。那么后来根据雍正朝的档案证明，虽然那个曹曹頫被治了罪，但是他这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没有被株连，没有一起治罪。就是当时有一个皇家游戏规则，一个女性你已经出了家，或者已经出了嫁，那么就可以放你一马。

　　那么惜春就是这样来安排自己的命运的，这是一个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那样一个各种矛盾逐步激化的历史时期，那样一个大家族的侯门绣户的闺中女儿，她预感到自己家族不祥的前景，她就在大厦倾倒之前，毅然走出家门，最后她就缁衣乞食，清朝人读到过曹雪芹原本《红楼梦》的，八十回后的内容，不仅是我在这次系列讲座一开始提到的，富察明义读到过，也有其他人读到过，这些人在他们留下来的文字笔记里面，有的就记载了他们所读到的八十回后《红楼梦》的和高鹗所续的不一样的内容，其中就有贾惜春捧着饭钵沿街乞讨的情节。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在古城幽长的街巷里，有一个实际上还没有完全成年的女子，她披着黑色的尼姑衫，捧着一个饭钵，踽踽独行，往前移动，她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她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前景，她只是第一保了一条命，第二相对还有一个个人行动的自由，晚上她就会在破落的尼姑庵的金漆剥落的佛像下睡觉，清晨起来以后，再继续地缁衣乞食。

　　画外音：

　　贾惜春为了躲避或打、或杀、或卖的悲惨命运，在贾府大厦即将倾倒之前，毅然地走出了贾府，过上了青灯古佛，缁衣乞食的尼姑生活，根据高鹗后四十回的描写，惜春最后是出家在攏翠庵，可是刘心武先生认为，这个出家的地点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那么刘心武先生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刘心武：

　　根据高鹗的描写，是最后一回说贾珍也放回来了，贾珍最后也无罪了，皇帝也赦免了，回来以后重新整理宁国府，贾珍也说了，那就把攏翠庵圈进来吧，圈进宁国府，大家知道原来大观园是拆了一部分宁国府的花园构成的，所以重新整理宁国府的时候，是可以把大观园攏翠庵给全进来的，这点高鹗写的并不错。但是他说贾珍说就让四妹妹在那儿静养吧，因此好像贾惜春最后不但没有离开贾氏家族，甚至还回到了宁国府里头，因为最后贾珍是让把攏翠庵再围在宁国府里面，这完全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

　　说到攏翠庵大家很清楚，攏翠庵不可能是一个古寺，因为原来宁、荣两府里面没有说有一个尼姑庵，这个攏翠庵是怎么出现的啊？是因为贾元春要省亲，省亲当中要行佛事，所以说在建造大观园的时候，就建造了一个攏翠庵，而且下帖子请来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出身名门的尼姑，就是妙玉，它应该是一个新的寺庙，一个新的庵所，它不可能有古佛。所以关于贾惜春的册页的画，就跟你说是画了一座古寺，那么判词就告诉你，“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更说明她不可能在攏翠庵，而且根据我前面的讲述，那就更明白了，如果她是在攏翠庵出家，然后皇帝再抄进来的话，你在攏翠庵待着也没有用，你是这家的女儿，看守要拿去发卖的，贾惜春不可能是在攏翠庵里面出家，她就是应该流落在街头，缁衣乞食。那么我们现在再想一想，这样一个女性的命运，我们真是会发出长久的喟叹。在曹雪芹笔下，贾迎春是一个薄命的，悲惨的女性，是那样死去了，香菱又是另外一种生存的一个轨迹，最后也死去了，那么现在到八十回后，到八十二回到九十回，他就会写到贾惜春一种实际是生不如死，死也不如生的非常悲惨的一种生存状态。她缁衣乞食在长街小巷。

　　那么有人就会问我了，说根据你这么分析的话，就是说从第九十一回到第九十九回，就该写到另外的一些女性的结局了，那么在下一个情节单元里面会写到哪些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女性的命运结局呢？那我觉得首先会被涉及到的会是袭人，有人又在那儿琢磨了，说袭人后来不是嫁给蒋玉菡了吗？高鹗也是这么写的啊，曹雪芹全本《红楼梦》的探佚我有心得，我就发现袭人嫁给蒋玉菡绝不像高鹗在四十回续书里面所写的那样一个情况，应该是另外一种情况，而且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情况。那么何以惊心动魄呢？下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