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狱神庙之谜

　　画外音：

　　根据高鹗续《红楼梦》的交代，贾宝玉最后的结局是中了举人，又留下了儿子重振家业。自己则飘然而去，出家当了和尚，王熙凤的结局是，在贾家的重大变故中幸存下来，最终在家里因病咽气，然而刘心武先生根据自己对《红楼梦》文本的深入研究，对贾宝玉和王熙凤的最终命运，探佚出了和高鹗续书中完全不一样的内容，刘心武先生认为，贾宝玉和王熙凤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舞台是在狱神庙，在这里让他们真正感受到了世态炎凉，那么刘心武先生的根据是什么呢？在狱神庙中究竟发生过怎么动人心弦的故事？让我们同刘心武先生一起走进《红楼梦》八十回会真故事。

　　刘心武：

　　上一讲最后，我说在曹雪芹的全本《红楼梦》的一百回到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单元，会有狱神庙的故事。那么有人可能就会问了，你根据是什么？是有根据的。因为脂砚斋他是编辑过曹雪芹的全本《红楼梦》的，不是光是看过。他誊抄过，编辑过。那么脂砚斋在批语里面就留下了很珍贵的记录，他说“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前面有一个角色叫茜雪，那么前面出现的时候，一般读者可能不会注意她，她的戏不多，当然到了第八回后面，你就会注意了，茜雪惹出一场风波叫做“枫露茶风波”。宝玉当时喝醉了，就发脾气。嘴里就嚷，撵出去，撵出去，他其实心里想的是要撵他的奶妈，李嬷嬷，他讨厌她。但是他撒气是冲着茜雪，他把茶盅子摔了，茶溅到茜雪的裙子上了，这个响动比较大。因为当时宝玉和黛玉还是跟着贾母住，在一个大空间里面。贾母听到这个声音就不高兴，就问怎么回事。那么宝玉就嚷撵出去。那么往后读我们就发现，最后果然撵人了，被撵的不是李嬷嬷，反而是茜雪。茜雪很冤屈的，她没做错什么事，就撵出去了。那么脂砚斋对这个角色有一个批语就提醒我们，说茜雪关于她这些描写都不是正文，她的正文将在狱神庙一回呈现。

　　那么茜雪在八十回后将有一回，她成为那一回的重要角色，她会成正文。那么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高鹗的四十回续书里面，显然没有这样的情节，既没有狱神庙也没有茜雪出现。脂砚斋的批语里面还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说茜雪在狱神庙干什么呢？她是慰宝玉，慰问宝玉去了。在脂批里面，署名畸笏叟的批语里面，就有一条叫做“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就说这一回不仅有茜雪，还有一个人物叫做红玉，红玉我们都知道就是林红玉。林红玉是谁？荣国府的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后来因为她又跟林黛玉同姓，她这个名字里又有玉，好像有点讨人嫌，跟主子名字重复太多，所以后来就简称小红，就是说在狱神庙里面不但有茜雪出现，还有小红出现，而且这是一大回文字。

　　可是没等到今天，在当时畸笏叟就告诉大家，“惜迷失无稿，叹叹。”那个时候这部分的文稿他看过，誊抄过，编辑过，可是到他写这条批语的时候，这部分的文稿就迷失了，就找不到了。这当然很神秘，很遗憾，他也发出叹息。

　　画外音：

　　高鹗在续《红楼梦》中，并没有描写狱神庙的情节，然后根据脂砚斋的批语我们可以窥见，全本《红楼梦》中的狱神庙，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情节，从脂砚斋的连连叹息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狱神庙中，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故事。那么狱神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狱神庙会不会是曹雪芹凭空设想出来的呢？

　　刘心武：

　　读《红楼梦》你要懂得，曹雪芹的写法是真事隐，假语存，所以他所写的这些故事不光是人物，包括空间往往都是有原型的。他把它模糊化了，可是如果你去做实地勘察的话，你甚至还能够找到，那么狱神庙有没有这样一种庙？是有的。北京现在因为变化很大找不到了，但是在全中国找一找能不能找到呢？是可以找到的。我个人前几年就特意到南阳去找到了狱神庙，河南省的南部有一个地方叫南阳，这个南阳有一个保存得很完整的一个县衙，这个县衙有个特点，它附属有监狱，这个监狱我去参观了，一走到门口就很吓人，监狱门上就有一个怪兽的形象。这个怪兽的最大特点就是露出两个很大的獠牙，这个怪兽在过去是有讲法的，叫做“狴犴”，是一种吃东西不吐骨头，很凶的一种猛兽。它搁在监狱的门上，象征着监狱的那种残暴性和权威性。就是你别犯法，你犯法进来以后告诉你，这是狴犴看守的地方，你就到狴犴的嘴里了，所以这是监狱的一种特殊景象。

　　那么进了狴犴下面的门以后，我就发现前面有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北房就是一个庙，我就走进去了，一看正中供着一个神像，是一个慈眉善眼的老人，很长的胡须。他右手捋着自己的胡须，很有威严的样子。那么这个塑像，塑的是谁呢？他怎么会是一个神呢？这个人就是我们中国历史传说当中的尧、舜、禹时代，舜那个时期的一个大臣。他是中国司法制度的最早的创建者，他名字叫做皋陶，这个陶字写出来了是陶醉的陶，但是读的时候，他的名字要读皋陶（yao），皋陶就是在那个时期，他最早发明一个司法制度。在舜那个时期，社会生产力低下，社会物质财富很匮乏。人们也没有什么私有财产，所以也很少有什么犯罪行为，可是随着生产力逐步的提升，那么一个部族所获取的东西可能就会多一些了，比如说部族首领带着大家打猎，猎到一只野猪，部属首领就把这个野猪分解了，大家分肉块，那个时候是个很平均的社会。每个人都分到一块，也可能有一个人他当时就产生贪心，他把别人分的那块他偷过来了，那这就不对了。

　　当时舜的一个大臣就是叫皋陶，他就想了一个办法说你不对，不对的话怎么处置你呢？你在这儿站着，然后就以你为圆心，皋陶就拿着一个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圆圈，说你不能出这个圆圈，你就在这儿站着反省，对他进行惩罚。那个时候民风很淳朴，人的想法也很简单。那人就乖乖站在里头就不敢动，那么这个就是最早的监狱，所以皋陶就成为监狱之神，就供奉他。在当时清代，每当初一、十五的时候，允许犯人分别到狱神庙去拜狱神。如果你觉得自己冤屈，你可以要求狱神保佑你得到昭雪，如果你觉得自己确实有罪，你可以到狱神庙拜皋陶，要求能够争取轻判。

　　如果确实是死罪，罪该万死，那么就可以去哀求皋陶保佑自己今后能投生地好一点，下世能够好一点。所以在当时，清代监狱里面是设狱神庙，它起到一个润滑作用，在皇权、王法和老百姓之间，罪犯之间，设一个狱神庙，起一个缓冲和润滑的作用，来维系它这样一个社会结构。

　　画外音：

　　刘心武先生认为《红楼梦》中很多故事发生的空间都是有原型的，寻找故事的原型空间是研究《红楼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方法，这种研究方法就叫做“田野考察”，刘心武先生通过田野考察的方法找到了脂砚斋批语里的“狱神庙”。狱神庙是清代监狱，确实会有的附属建筑，那么贾宝玉和王熙凤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呢？

　　刘心武

　　为什么会出现狱神庙呢？通过我前面的几讲，应该知道，因为贾府后来就彻底地呼喇喇大厦倾了，就家亡人散各奔腾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有两个人他们就会关在监狱里面了，一个是男犯就是贾宝玉，一个是女犯就是王熙凤。贾宝玉为什么会关进去呢？贾宝玉是荣国府的主子里面的一个男主子，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还很小，元妃省亲的时候有一些交代，他是十三岁。但是贾府好景不长。三春去后诸芳尽，三个春天过去以后贾府就崩溃了，这个时候宝玉多少岁？十六岁。在当时那个社会十六岁就是成年人，成年人就说你这个家族被皇帝抄家了，治罪了，不管你个人有没有具体罪行，你作为成年主子，你都得对家族的罪行承担一部分责任，所以你是逃不掉的。因此宝玉也就被作为一个成年的罪犯，羁押起来了，那么对这个罪犯家庭这些成年的男性的处置呢，最严厉的当然就是杀头或者是绞死。或者要你自尽，其次就是让你到边远苦寒之地去，流放到那儿给披甲人当奴隶。还有就是可能给你关在监狱里面，囚禁起来，有等等不同的处置。

　　最轻的一种处置，就是查来查去，你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具体的罪行，但是你也是罪犯之家的一个成年男性，那么就可能叫解递原籍。遣返回乡，不允许你在京城生活，那么大家知道，宝玉他们四大家族的原籍都是金陵，所以宝玉就面临着终审以后，确定下来可以给他一个令牌就等于个通行证，拿这个你就可以走出监狱，离开北京去回到你的故乡想办法生存，宝玉面临这么一个命运前景。

　　那么王熙凤就惨多了，王熙凤虽然是个女性，而且根据我前面交代，你也知道，后来在贾府还没有被皇帝抄家的时候，内部就乱了，乱的过程当中，贾琏就把她给休了，就让他跟平儿换一个个，平儿就扶正当了二奶奶了，她就成为通房大丫头了。虽然身份对抄家以后，她的处境起到一定掩护作用，因为我不是主子了，是不是？你追究主子责任你追究不了我，但是你想，她在荣国府称王称霸那么多年，谁不知道啊？不用很多人揭发，就连去抄家的忠顺王他们也清楚，所以对她就重重地来治罪。为什么负责抄家的忠顺王他们必须要把她把得特别紧呢？因为她是管财的。大家知道四大家族拿贾家来说，财富不仅是在京城里有，在原籍有没有啊？书里有很明确的交代，原籍还有一个老宅，还有一些家人是在原籍那儿看老宅，那儿有很多财产。因此王熙凤的前景就是说，抄家者把她自己的问题审清楚之后还要押着她，押回南京，押回金陵。干嘛呢？你得彻底交代，而且领着我们去一一把你那个老根的那些财产交代给我们，登记注册给我们，交割给我们。

　　不是说你随便就可以去死，或者你随便就可以给你定一个罪就了事的，因为皇帝抄贾家，一般情况下，都会把它的财富赐给抄家的那个人，负责抄的那个人，他要获取最大利益的话，他就不允许隐瞒任何财产，如果你在原籍有财产的话，那他觉得也是块大肥肉，他不能放弃。所以王熙凤就会被押解到江南去，押你去，是到那儿去清点你的老家的财产的，清点完了以后可能就把你杀掉了。所以在狱神庙里面，他们两个都很惨，那么当时在南阳，我就参观了这个狱神庙，这个狱神庙前面那个院子看完以后，再往后走，无论男监还是女监就发现很恐怖，里面有刑讯室，里面那些刑具，我都不敢睁开眼睛来仔细看，那些说明文字看了几行就不忍往下看完，非常残暴，非常残酷。

　　那么这些罪犯住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门。那个门跟狗洞一样，即使是身材最矮小的人也得低着头进去，里面白天都是黑的，一故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当年也就是铺点稻草，就睡稻草上。所以当时宝玉和王熙凤的处境就非常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