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论(2)

　　十

　　比起科学来，艺术的技术是可怜的落后的。

　　-个水雷壳皮的制造，如果有一千三百分之-英寸的错误，就会招致危险；而在艺术里把猫画成狗是随处都可以发现的。

　　十一

　　用诗来代替论文或纪事文是不能胜任的。

　　不要逼迫迫它和论文、纪事文和报道文赛嘴，让它说一点由衷的话，说多少就多少……

　　每个字应该是诗人脉搏的一次跳动。

　　十二

　　但是--

　　有的人写诗像在画符咒；

　　有的人写诗像在挤脓：有的人写诗像在屙痢疾……

　　十三

　　尽可能地紧密与简缩--像炸弹用无比坚硬的外壳包住暴躁的炸药。

　　十四

　　不要故意铺张--像那些没有道德的商人，在一磅牛奶里冲进一磅开水。

　　十五

　　一个作家的审美能力是最容易被发现于他的作品里的：

　　当他选取题材的时候；

　　当他虽竭力想隐瞒，但终于无意地流露了他对于一些事物的意见的时候；

　　当他对于文字的颜色与声音需要调节的时候；

　　我们就了如指掌地着见了作者的修养。

　　十六

　　诗人在这样的时候，显出了他的艺术修养：

　　即除了他所写的事物给以明确的轮廓之外，还能使人感到有种颜色或声音和那作品不可分离地融洽在一起。

　　我们知道，很多作品是有显然的颜色的，同时也是有可以听见的声音的。

　　十七

　　当你们写的时候已感到勉强时，人家拿你的作品读的时候一定更勉强的。

　　十八

　　写诗有什么秘诀呢？

　　--用正直而天真的眼看着世界，把你所理解的，所感觉的，用朴素的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

　　不这样将永远写不出好诗来。

　　十九

　　对于这民族解放的战争，诗人是应该交付出最真挚的爱和最大的创作雄心的。为了这样，我们应该羞愧于浮泛的叫喊，无力的叫喊。

　　二十

　　诗人必须首先是美好的散文家。

　　但我们的诗坛却有许多从散文阵营里退却的，或是败北了的文学的败兵！

　　二十一

　　在艺术生产的历史里，技术一样是发展生产的主要因素之而技术的发达，常常和人类全般的生产发生者关系是无疑的。我们必须重视技术，有如一切的生产部门里技术之被重视一样；为了完成我们一个情感思想的建造，我们必须很丰裕地运用我们的技术，史应该无限制地提高和推广我们的技术。

　　二十二

　　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和其他的劳动者是一样艰苦的。

　　他必须把自己全部的感应去感应那对象，他必须用社会学的、经济学的钢锤去锤炼那对象，他必须为那对象在内己心里起火，把自己的情感燃烧起来，再拿这火去熔化那对象，使它能在那激动着皮链与钢轮的机器--写作--里凝结一种形态，最后再交付给一个严酷而冷静的技师--美学去受检验，如此完成了出品。

　　二十三

　　有如生产技术的进步之能促进人类文化一样，诗人写作技术的进步也一定地促进了诗人对于世界认识的进步。

　　形象

　　一

　　形象是文学艺术的开始。

　　二

　　愈是具体的，愈是形象的；愈是抽象的，愈是概念的。

　　三

　　诗人必须比一般人更具体地把握事物的外形与本质。

　　四

　　形象塑造的过程，就是诗人认识现实的过程。

　　五

　　诗人愈能给事物以联系的思考与观察，愈能产生活的形象；

　　诗人使各种分离着的事物寻找到形象的联系。

　　六

　　诗人一面形象地理解世界，一面又借助于形象向人解说世界；诗人理解世界的深度，就表现在他所创造的形象的明确度上。

　　七

　　诗人愈经验了丰富的生活，愈能产生丰富的形象。

　　八

　　所谓形象化是一切书物从抽象渡到具体的桥梁。

　　九

　　形象孵育了一切的艺术手法：意象、象征、想象、联想……使宇宙万物在诗人的眼前互相呼应。

　　意象、象征、联想、想象及其他

　　一

　　诗人的脑子对世界永远发生一种磁力：它不息地把许多事物的意象、想象、象征、联想……集中起来，组织起来。

　　二

　　意象是从感觉到感觉的一些蜕化。

　　三

　　意象是纯感官的，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

　　四

　　意象是诗人从感觉向他所采取的材料的拥抱，是诗人使人唤醒感官向题材的迫近。

　　五

　　意象：

　　翻飞在花丛，在草间，

　　在泥沙的浅黄的路上，

　　在静寂而又炎热的阳光中……

　　它是蝴蝶--

　　当它终于被捉住，

　　而拍动翅膀之后，

　　真实的形体与璀璨的颜色，

　　伏贴在穷白的纸上。

　　六

　　联想是出事物唤起的类似的记忆；

　　联想是经验与经验的呼应。

　　七

　　想象是经验向未知之出发；

　　想象是由此岸向彼岸的张帆远举，是经验的艰新组织；

　　想象进思维织成的锦彩。

　　八

　　想象与联想是情绪的推移，出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翔。

　　九

　　有了联想与想象，诗才不致窒死在狭窄的空间与局促的时间里。

　　十

　　调子是文字的声音与色彩、快与慢、浓与淡之间的变化与和谐。

　　十一

　　总境是诗人对于情景的感兴；是诗人的心与客观世界的契合。

　　十二

　　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

　　语言

　　一

　　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诗的元素。

　　二

　　诗是艺术的语言--最高的语言、最纯粹的语言。

　　三

　　诗的创作上的问题，语言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诗人必须为创造语言而有所冒险--如采珠者之为了采摘珍珠而挣扎在海藻的纠缠里，深沉到万丈的海底。

　　四

　　没有比生活本身和大自然本身更丰富的储藏室了；

　　要使语言丰富，必须睁开你的眼睛：凝视生活，凝视大自然。

　　五

　　丰富的语言，是由丰富的生活经验产生的。

　　一个诗人的语言贫乏，就由于他不会体验生活。而语言贫乏是诗人的最大的失败。

　　六

　　语言陈列在诗人的脑子里，有如菜蔬与果子陈列在市集的广场上，各以不同的性质与形式，等待着需要与选择。

　　七

　　从自然取得语言丰富的变化，不要被那些腐朽的格调压碎了我们鲜活的形象。

　　八

　　艺术的进言，是饱含情绪的语言，是饱含思想的语言。

　　艺术的语言，是技巧的语言。

　　九

　　较永久的语言，不受单一的事物所限制的语言，是形象化了的语言，也就是诗的语言。

　　十

　　诗的语言必须饱含思想与情感：语言甩面也必须富有暗示性和启示性。

　　十一

　　语言的机能，在于把人群的愿望、意欲和要求，用着不见的线维系在一起，化为力量。

　　十二

　　反拨的语言，是诗人向被否定的一面所提出的良心的质问。

　　十三

　　启示的语言，以最平凡的外形，蕴蓄着深刻的真理。

　　十四

　　简约的语言，以最省略的文字而能唤起一个具体的事象、或是丰富的感情与思想的，是诗的语言。

　　十五

　　明朗的语言，使语言给思想与情感完全的裸体，这场合，必须思想与情感都是健谈而美的，她们的裸露才能给人以蛊惑（我们知道：一个萎缩了的女体，任何锦缎对于她都是徒劳的）。

　　十六

　　诗人必须有鉴别语言的能力：诙谐的，反拨的，暗射的，直率的，以及善意的和恶意的……一如画家之鉴别唤起各种不同的反应的色彩一样；

　　语言丰富的人，能以准确而调和的色彩描画生活。

　　十七

　　语言必须在诗人的脑子里经过调匀，如色彩必须在画家的调色板上调匀。

　　不要在你的画面上浮上了原色，它常常因生硬与刺眼而破坏了画面上应有的调和。

　　十八

　　字与字、词与词、句子与句子，诗人要具有衡量它们轻重的能力。要知道它们之间的比重，才能使它们在一个重心里运动，而且前进……

　　失去重心的车辆是要颠扑的。

　　十九

　　深厚溥大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谢言表演出来，才是最理想的诗。

　　二十

　　最富于自然性的语言是口语。

　　尽可能地用口语写，尽可能地做到“深人浅出”。

　　二十一

　　一首好诗，必须使每个看它的人，通过语言，都得到他所能了解的益处。

　　道德

　　一

　　不要采摘没有成熟的果子。

　　二

　　写作必须在不写就要引起无限悔恨与懊丧的时候来开始，不然的话，你所写的东西是要引起无限的悔恨与懊丧的。

　　三

　　我们写作，目的是在使我们的原是在我们脑际流动的思想，和在心中汹涌的情感，固定在文字上，因这些思想和情感常常是闪现一次，就迅即消逝的。

　　四

　　诗的情感的真挚是诗人对于读者的尊敬与信任，诗人当他把自己隐秘在胸中的悲喜向外倾诉的时候，他只是努力以自己的忠实来换取读者的忠实。

　　五

　　诗与伪善是绝缘的。诗人一接触到伪善，他的诗就失败了。

　　服役

　　一

　　到世界上来，首先我们是人，再呢，我们写着诗。

　　二

　　人类通过诗人的眼凝望着世界；

　　人类以诗人的眼感受了：美与丑，善与恶，欢乐与悲苦，长生与死灭……诸形象。

　　三

　　天良未泯而觉醒于正义的人，真应该如何给以呼号，给以控诉啊。

　　四

　　在我们生活着的岁月，应该勇猛地向暴君、寄生者、伪君子们射击。--因为这些东西存在着一天，人类就受难着一天。

　　五

　　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必须融合在时代的痛苦与欢乐里；时代的痛苦与欢乐也必须糅合在个人的痛苦与欢乐中。

　　六

　　诗人的“我”，很少场合是指他自己的。大多数的场合，诗人应该借“我”来传达一个时代的感情与愿望。

　　七

　　为名而写作的，比为艺术而艺术的还自私。

　　八

　　不要把“美”放逐到娼妇的地位，赎还她，使她为人类正在努力着的事业而勤奋地服役吧。

　　九

　　把艺术从贵妇人的尊严里解放出来，鼓舞她，在一切的时代为人类向上的努力而奋发起来。

　　十

　　为的是什么啊--

　　假如不把人类身上的疮痍指给人类看；假如不把隐伏在万人心里的意想提示出来；假如不把美的思想教给人们；假如不告诉绝望在今天的人还有明天……

　　为的是什么啊？

　　十一

　　人类不仅应该为现在而忙碌，而且更应该为将来而忙碌。

　　十二

　　人生有限。

　　所以我们必须讲真话。--在我们生活的时代里，随时用执拗的语苜，提醒着：人类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十三

　　必须把人类合埋生活之建立的可能，成为我们最坚固的观念，而且一切都由这出发又归还到它里面。

　　十四

　　我们和旧世界之间的对立，不仅是思想的对立，而且也是感觉与情感上的对立。

　　十五

　　具有信仰的虔诚，对人世怀着热望，对艺术怀若挚爱，在生活着的日子，忠实地或是恳切地，也或是倔强地、勇敢地说着活语，即使不是诗的形式也是诗。

　　十六

　　高尚的意忐与纯洁的灵魂，常常比美的形式与雕琢的词句，更深刻而长久地令人感动。

　　十七

　　地球本来是圆的，而且是动的：然而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被处死了。但地球依旧是圆的，而且是动的。这是真理。

　　真理是平易却又隐蔽在唯物的内里的；真理是依附在人众一起而又不易为大众所知的。诗也和科学一样，必须有勇气向大众揭示真理。

　　十八

　　诗人的发展，是从“感情人”到“行动人”的发展。

　　十九

　　精神的劳役者，以人民的希冀为自己的重负，向理想的彼岸远行。

　　二十

　　在这苦难被我们所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能喊叫出来是最幸福的啦；因为我们知道，哑巴是比我们更苦的。

　　二十一

　　一切都为了将来，一切都为了将来大家能好好地活，就是目前受苦、战争、饥饿以至于死亡，都为了实现一个始终闪耀在大家心里的理想。

　　二十二

　　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

　　二十三

　　把忧郁与悲哀，看成一种力！把弥漫在广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愤懑……集合拢来，浓密如乌云，沉敢地移行在地面上……

　　伫望暴风雨来卷带这一切，扫荡这整个占老的世界吧！

　　二十四

　　被赞美着，又被误解着，或是被非难着，该是诗的普遍的命运：因为今天的人类，还远远没存在生活和爱好上取得-致的缘故。

　　二十五

　　生命是可感激的：因为活着可以做多少有意义的事啊！

　　二十六

　　所谓命运，只不过是旧的社会环境对于人的限制，能突破这种限制的人，是勇者，是胜利者。

　　二十七

　　对一个献身给人类改造事业的诗人的诗，强调了对他的艺术的关心而忽视了他的内容，或者肯定他的艺术而否定他的内容，这是对于使人的最大的亵渎。--因为他早已把艺术看成第二义的东西了。

　　二十八

　　诗人和革命者，同样是悲天悯人者，而目他们又同样把这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化为行动的人--毎个大时代来临的时候，他们必携手如兄弟。

　　创造

　　一

　　人类依着自己的需要与心思，创造着生活：劳动、科学、艺术、道德……

　　二

　　诗人创造诗，即是给人类的诸般生活以审视、批判、诱发、警惕、鼓舞、赞扬……

　　三

　　诗人的劳役是：为新的现实创造新的形象；为新的主题创造新的形式；为新的形式与新的形象创造新的语言。

　　四

　　为广新的主题完成了新的形象的塑造，完成广新的语言的锻炼，完成了新的风袼，即是完成了诗人的对于人类前进事业所负有的职责。

　　对于诗人，这些事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些事对于诗人是最适宜的，也是最不容推诿的。

　　五

　　在创作的过程中发展自己，使自己在对于主题的固定、形象的鲜活、语言的明确的努力中迫近真理。

　　六

　　诗人在变化着的世界当中，努力给世界以新的认识时，产生了新的形象、新的语言。

　　七

　　新的风格，是在对于新的现实有了美学上的新的肯定时产生的。

　　八

　　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不仅在题材所触及的范围上布广泛的处理，同时在表现的手法以及风格的变化上有丰富的运用。

　　九

　　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艺术上的难关，岂不是常常和存在于将军们之间的军事上的难关一样严重吗？而，我们为了克服那些难关时所花的思虑，岂不是也和他们的一样深刻吗？

　　为了完成一定的艺术上的计划时，我们岂不是常常和一个将军为了完成一定的军事汁划一样地勇敢而苦恼者吗？

　　十

　　在万象中，“抛弃若，拣取着，拼凑着”，选择与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能糅合的，塑造形体。

　　十一

　　语汇丰富处由生活经验和知识的丰富来的；

　　创造力的健旺是由对世界的感应的强烈和对人类关心的密切，以及对事物思索的深刻与宽阔而来的。

　　十二

　　只有通过长期忍耐的孕育，与临盆的全身痉挛状态的痛苦，才会得到婴孩诞生时的母性的崇高的喜悦。

　　十三

　　严肃地工作，无休止地工作，随时都准备着祝贺自己的新的发现；只有那每次新的完成所带来的欢喜，和它所带给社会的影响，才能真正地而且崇高地安慰你。

　　十四

　　渴求着“完整”，渴求着“至美，至善，至真实”，因而把生命投到创造的烈焰里。

　　十五

　　不曾经历过创作过程的痛苦的，不会经历创作完成时的喜悦。创造的喜悦，是最高的喜悦。

　　十六

　　在新的社会里，创造的道德将被无限制地发扬。

　　爱工作，爱创造，将是人类的类德，它们将引导人类向“无限”航行……

　　十七

　　人类的历史，延续在不断的创造里。

　　人类的文化，闪不断的创造而辉煌。

　　我们创造着，生活着；生活着，创造着；生活与创造着我们生命的两个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