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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谈诗(1)

  根据大家提出的问题,归纳一下,分为五个部分,谈一点个人对诗的看法。

  一、诗的认识

  有人把写诗着得很神秘。我看,世界上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假如说这个东西神秘,那是因为对它没有认识淸楚,什么工作都可以做好,什么工作都可以做坏。写诗也不例外。

  不是足所有写诗的人都能写出好诗来,最优秀的诗人也可能写出很失败的东西,这样看,可以打破一些迷信观念。

  前几天听到《长春》杂志的一位编辑说:有人认为发议论的不是诗。这就是说,诗里面不能容纳概念,只要有概念的词句出现在诗里,那个作品就是概念化的。

  概念是思想的表现形式之一,是抽象的及现思想。允许不允许抽象的表现思想呢?我认为是允许的。

  有的议论是诗,有的议论不是诗。

  并不是诗里都应该排斥概念,也并不是任何一首诗里都必须要放概念,有的可以直接用概念来表现,有的可以用别的什么方法来表现。问题在于安排得好不好;表现得好不好。所谓好不好,下面会讲到。

  最近在考虑这个问题:一般说文学艺术是形象思维,社会科,一类的东西是逻辑思维,我看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并不是相对立的东西,只是表现思维的方式不一样。文学中的形象思维是有逻辑思维的基础的。我找这个房子的比喻时,总是先对这个房子有明确的概念。连房也没有看见过,又怎么找房子的比喻呢?再如“人面桃花”,两个东西完全不相干,但在红的色泽这一点上还是相―致的。说这个扩音器像某某人的脸,这就比较困难:说我的脸像烟灰缸,那就什么联系都没有了,所以可以这样说,在文学中,逻辑思维是要通过形象思维来进行的。

  有的议论是诗,当然不一定成为很好的诗;同样的,形象思维的东西也不一定成为很好的诗。形象只是一种方法,一种手段。

  莎士比亚写道:

  这个英国从不会,也永不会;

  躺在一个骄傲的征服者的脚下;

  ……

  让全世界来进攻吧,

  我们会吓坏他们。

  谁都不能使我们垂头丧气,

  如果英国信赖自己。

  这是诗,而几乎全记议论,马雅可夫斯基和聂鲁达都有议论,议论得好也能成为诗。

  我们也常常从很多漂亮的论文里面发现诗,马雅可夫斯基说:“《共产党宣言》是最好的诗。”

  关于风景诗。

  虽然风景不变,但人对风景的看法变了。

  古代人写泰山和现代人写泰山应该不一样,虽然泰山还是那个泰山,今天的诗人写三峡,应该同李白写的三峡有区别,如果没有写出自己着三峡的新的东西,那就不要写,多印几份李白写三峡的诗就行了,因为这一点上,我敢保险你绝写不过李白的,但你如果写了自己的东西,而李白没有办法,你是你,他是他。

  要老老实实地写自己的看法,不要抄人家的。我为什么对中国画发表意见,因为我反对他们抄人家的。那些老先生们不服,他们仍要坚决勇敢的抄下去。但我也不服,我仍要反对这样抄下去。

  关于爱情诗。

  有一个要求,使它有区别于古代的情诗。让人看出这是二十世纪一个中国人在那里写,不要被人看成雪莱在那里写,或者李易安在那里写。

  也不要成为都是依萨可夫斯基式的情诗,中国人的表现方式应该同他们的不一样。

  写中国自己的,也不一定要从民歌里面去抄来,要写出你的感觉。也是《长春》的编辑告诉我,他们那儿有人认为爱情诗得有个规格,比如说辫子要两根才可爱,一根就不可爱了;眼睛要大,太小了就不可爱。眉毛要弯,直了就不可爱了。这是抄来的。

  什么是庸俗的爱情诗?从人家那里抄来的,已经写过不知多少遍的。没有创造性当然是庸俗。

  用自己的脑子去认识事物,不要借别人的脑子。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用你已经具备了的新的观念、新的思想去思考问题,大胆地发表意见。只要你敢于把自己的感觉写出来,至少可以做到不同于人家。

  二、诗的评价

  实际上是如何欣赏、如何理解、如何判别?如果要多谈一点,就是如何介绍?这本来是批评家的工作,但批评家也得先有前面三条。

  如何欣赏、如何理解和如何判别,是任何一个愿意接触文学的人应该具备的条件。

  看作品同时代的关系,有的作品看了以后好似似曾相识,这可能是从哪里抄来的,即使不是全部抄,至少也抄了一半。

  作品是否成功,要看作品在这个社会上所能起的作用,你看了以后是否感动,如果被感动,证明作品在你身上起了作用。并且,大体上像你这样教养的人,也都会被感动。

  当然,评价诗还有标准--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

  政治标准就是对社会主义有利。对社会主义有利,并不一定在每首诗的后面都加上个“社会主义万岁”,那样做未免太容易了,很有可能因为强调思想性,使人误解写诗离不开概念,应该指出来,概念是很危险的,比较难于驾御的。

  我讲这个话,是因为前些时候这些东西都不可以。最早甚至于认为写诗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慢慢的进了一步,写诗不是小资产阶级的,但写风景诗、爱情诗是小资产阶级的。这么一搞,我看无产阶级剩下的真正是“无产”了;而小资产阶级却得到不少意外的财富,也许会上升为资产阶级。

  总之,我看政治标准应该是宽的。

  含蓄和晦涩。

  含蓄要不要?有人说,含蓄不好,含蓄叫人不懂。

  含蓄的目的不是要人不懂,而是叫人懂,而且懂得要深一些,我花了不少脑了写,也希望你着的时候花些脑子。要叫人不懂,最好是不写;写了以后总是要求别人能够懂的。

  含蓄不是一目了然。一目了然好不好?也好。一幅画摆在这里,看了一目了然。但是文字表现同绘画表现不一样。有的写得很准确,由于文化水平的关系,他却又感觉不出那个准确性。

  含蓄无非想通过比较深刻的理解,得到一个比较深刻的印象。假如不是这样,含蓄就失去意义。

  晦涩就不同了。晦涩会产生误解。

  晦涩是思想不明确的表现。

  从前有个诗人写了一首《鱼化石》,不过那么几行。好几个批评家写了几千字的文章来解释,解释的结果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后来去请教诗人。诗人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诗,变成不可知的东西,是哲学上陷到一种极端唯心论的境地时的反应。在批评别人时常听到这样的话:“我同你没有共同语言”,他要摆架子,才故意的写成这样。我们同这些极端唯心论的东西缺乏共同的语言,他看事物同我们看事物完全不一样。

  上海有个资本家过去学过哲学,我问他什么叫做哲学家?他说:“一个瞎子,跑到地窖子里,找两只黑猫。结果找不到。这就是哲学家。”

  这答复很楮彩,是极端唯心论的不可知的东西,但比《鱼化石》还好些。

  怎样理解诗歌上的流派?这也是属于诗的评价问题的。

  现有的文学史都是从形式上来划分流派的。像梯子形的被称为未来派。还有所谓晒衣竿式、豆腐干式等等,这是从形式上挖苦。再如:

  歌颂!

  我们!

  所!

  生活的!

  时代!

  这是最近发现的新的楼梯式,不该断的断了,并且都加上惊叹号。

  从形式上划分流派,我看值得研究。

  是不是应该从内容上和衣现手法上划分?表现手法好像更接近形式,但也接近内容。

  批评是一个很难的工作。批评是把这个东西介绍给公众,把自己的理解告诉公众,帮助公众理解。但是公众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

  为什么谈到这个问题?因为有人问我对沙鸥同志发表在《诗刊》上的批评文章的看法,这太难说了。我说他捧我的都对,骂我的都不对,这你们大概会不同意的,所以这个问题不谈,我只谈谈一般的批评工作。

  本来,写诗的人应该注意批评,但也不必太注意。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置毁誉于度外,要不然会搞得神经衰弱。

  在任何时代里,诗人都会有许多拥护的人和反对的人。因为在任何时代里,都包括着许多文化素养、审美观点、政治立场不同的人。

  不要以为社会主义时代了,任何批评都是很公正的。没有那样的事情!

  前几天遇到尤金大使,闲谈中大使说:“写作要当心呀,因为作家有敌人!这,然不是指海外的敌人,而是说现在还有嫉妒的人,包括苏联在内。”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要严肃的处理创作问题。

  有时候评价高,有时候评价低;了解你的人评价可能高些,不了解你的人评价可能低些;这还是一般的看法。至于有时故意贬得低或捧得高,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反正你--作为批评家,假如不是根据全诗讲活,我们可以少相信一些,有时候诗人也评论诗。翻开拜伦的《唐璜》可以看到有很多章段是痛骂同时代人的,骂得对方好像活下去都没有多大意思了,我们现在则是旁敲侧击,迂回,冷嘲热讽,隐隐约约也来这么几下。

  也有赞美同时代诗人的。库勒死时,歌德写了如下的悼语:

  在他们的后面虚浮一片;

  只看见拘束世人的凡俗。

  有很多人喜欢在人死了后说几句好话,以示欢送之意。活着还有矛盾,死了大概矛盾就少了,一般迫悼会上也是赞美的话多。

  批评是难的,伏尔泰(Voltaire)说:

  “批评那倒是很容易的……”底下马上一转:“但是,你就不想想有那么容易的么?”这表现了他不服呀!

  普希金的《奥涅金》第七章发表的时候,有人贬低它的价值,说“我们的时代和俄国在前进,而诗仍然在先前的地方。”《人民文学》有位大编辑写了一篇《停摆的钟》,说钟停了摆,但时间在前进。挖苦是够厉害的,我看人没有死最好不要讲那么绝对的话。

  总之,批评是难的,诗人需要犮好的支持。人的生命如同巴斯德所说,“脆弱得像一根芦草”,风都可以吹动。粗暴的对待,不要说一棍子,半棍子也照样打死,甚至在临死闭目前,还忘不了笼罩着的棍子的阴影。没有办法,就只好不写。

  像我这样的人,干别的不会,学画不成,只好写诗,被称为诗人,是长期的历史性的误会。

  三、怎样写诗

  这是不可靠的。赵景深、傅东华等写过小说作法和诗歌作法。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分工,不写小说的人光写小说作法,我现在写不出诗,就谈谈怎样写诗:写不出好诗,就谈谈怎样写出好诗。

  你在写诗之前,一定会想到“写些什么呢?”从我失败的经验讲,有的时候想好了写,有的时候边写边想。在写的过程中,也不是完全根据想好了的写。因为思想是流动很大的,要使你的语言紧紧跟着你的思想。感觉也是一样,当时不追,马上就消失,写出来就两样。

  写些什么?那是自由的。看到泰山好,那就写泰山。写泰山的什么?可以写这块石头那根草。比如山峡里古老的松树,还赶不上山顶的一根草来得神气--这是地位卑微的人们一种不平之鸣。于是:

  山峡里古老的松树;

  没有山顶上小草接受阳光的机会多。

  这大概也算两句诗。

  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写成诗,这是对这一个诗人或那一个诗人而言,在全世界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东西不被写进诗里面去。

  写出好诗,需要下而这些东西:

  生活知识很丰富,很善于了解人。

  别的知识也要丰富,比如自然知识,要不然,就不能产生更丰富的比喻。同时词汇也不会丰富。

  感情的容量大。更多的想到绝大多数人的痛苦和欢乐,感情的容量就大;相反的,感情容量就小。

  艺术修养要高。高到足够表现你的思想感情。

  彭真说,我们有很多老干部,肚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但是写不出来。就像茶壶里煮饺子,至多能倒出一点面汤。有艺术修养就能写,但他没有东西好写,写出来的无非是废活。语言很丰富,可是没有内容,本来这是不可能的,语言丰富应该是思想丰富的表现。但确有这样的人,讲得很多而写不出来。

  技巧本身是没有目的的,技巧是为广传达思想感情。技巧可以带给诗人一种快感,从艺术的发展规律上讲,有时候会顺者技巧的进步而发展,但这也不是目的。当诗人陶醉于技巧的时候,很可能产生被技巧带跑的危机。

  当你创作的时候,如何决定诗的形式?刚才已经说过,有的是想好形式才写的,有的是在写的过程中产生形式。没有人会说,我今天准备写一昌格律诗,或者说我今天这首诗决定用自由式的形式写。大概我追着我的思想发展时,我的语言自己产生了形式。

  如何选抒形式?我看最好的形式,是能最充分地表现你的思想的。

  有人提到格律诗和自由诗的问题。我很少在写以前明确规定采用什么形式写。有时把自山诗改成格律诗,有时把格律诗改成自由诗。大概思想倾向于哪一边的时候,就倒向那一边。

  照道理讲是用不着改的,因为现在流行格律诗,有时候就把自由诗改了。

  怎么改法呢?

  所谓格律诗,就是相当的整齐,原来栽了五棵树的,你把它砍了一棵,或者把这一棵搬到那边只有三棵树的地方,或者把中间剪了一段。你们怎样写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干的。

  一个人的思想,或者说就语言所能表现出来的思想,不能像米达尺所要求的那样发展,思想是很自由的,所以形式也是自由的,在这一点上,自由诗是合乎思想的发展的。这倒不站我在这里拼命提倡自由诗。

  自由诗所要防止的是平谢的叙述、芜杂、凌乱、过分的散文化,我们采用宽大政策--反对过分的散文化。

  格律诗所要防止的是死板、陈旧、拼凑、不自然与造作的痕迹。为什么反对这些,因为有许多东西是套来的。

  旧戏唱词里面有许多文法不通的现象,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被词儿限制住了,每句非七个字九个字不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有如“洗了一块尿布”,多了一个字,就成了“洗了-块尿”,“听了一个报告”成了“听了一个报”,这样就砍乱了。

  有人问自由诗有没存承继性?我着所有的文化艺术都有承继性,包括“未来派”在内。有些东西在很早的时候显现过,但后来被压下去了。来历不明的东西在文化艺术上很少,我不敢说绝对没有。它总是有来由的,并且在某种新的条件下生长起来。如果以科学的认真的态度,研究一下中国诗的形式的发展,可以看出它决不是外来的。只怕教条主义的研究,人家原来是那样讲,他偏偏要这样讲,明明马雅可夫斯基反对过一些东西,经过教条主义一搅,他就说马稚可夫斯基没有反对什么,甚至说你翻译错了。

  有人认为自由诗好写。大概是徐迟讲的:“自由诗难写。”自由诗要反掉平庸的叙述、芜杂、凌乱、过分的散文化这几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格律诗也难写。格律诗有没有散文化呢?有。如果眼睛亮一点,把某些所谓格律诗的韵脚去掉,那也是散文。常常音为尾巴上多了一个声音,就被它唬弄住了。没有形象,没有诗意,也能算作格律诗?不必说那些业余作家,就是专业作家笔下的格律诗,也有些散文化得很厉害的。

  每首诗产生的情况不一样。极大多数是自然写成的,就是完全被要写的东西激动时才写的。

  有没有勉强写出来的呢?也有。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想象和要做的去做,有时不免要做些勉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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