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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答《中国青年报》记者问

  问:青年们对写诗很有热情。我们报纸每天收到几百件诗稿。有不少青年业余诗作者希望能够得到艾青同志的指导,他们想知道写诗有什么“窍门”。

  答:有没有窍门,我不知道。

  我没有上过文科大学,自己写诗,也没有人指导。看到人家那样写,得到一点启发,就写开了。我是二十二岁才开始写诗的,二十三岁写《大堰河--我的保姆》,才开始用现在的笔名。写了四年,直到一九三六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才有人评论。

  诗的一般要求,首先是要有情感,从情感而发生想象、联想。形式上,一种是格律诗,一种是自由诗。格律诗每段固定行数,每行固定音节,押韵。自由诗则段无定句,句无定字,不一定押韵,能押韵也可以。我还是努力寻找音韵的,诗要有形象,形象产生比喻。黄永玉有句子:“他是动物却植物似的沉默”,这就是诗。雷抒雁说夏天的雨“像熟透了的葡萄,一颗,一颗,落在大地的怀里”,这个比喻完全是新的,这也是诗。

  我喜欢用现代口语来写,不是专门到旧诗词里去找词藻,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写出来的东西要有新鲜感,在同一首诗里不要有重复的比喻;不要抄袭别人的。这也许就是一条窍门吧。

  问:我们收到的诗稿来自天南海北,但在表现的内容和手法上,常常雷同。比如写爱情,都是“月亮”呵,“小船”呵,“姑娘的大眼睛”啊,内容、词句,大同小异。其他题材也是如此。看得出来,这些诗还谈不上创作,只是人云亦云的模仿。

  答:有人说,艺术是从模仿开始的。模仿可以,不要停留在模仿上,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得到启发,然后产生出自己独有的东西。

  有一种对诗意的误解,认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些传统的东西才有诗意。其实诗意远远不限于这个。

  所谓诗意,讲得不好也会弄得很奥妙。王国维对诗词都很有研究,他有三个境界的说法。那“第三境界”是最高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光阑珊处”,只能够“悟”,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能给人以新的形象、新的情趣的东西,都可以有诗意,决不会只有“月亮”呵,“划船”呵这些东西有诗意。

  问:您说过,诗要真实,要讲真话。很多青年写的也是真实的事情,真实的情感,但往往是身边的琐事,是“自我”。这个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答:诗要讲真话,这是对过去的“假、大、空”讲的。同时也要诗人必须通过自己的真切感受去写诗。并不是说讲真话只要写“自我”、写个人,个人的东西究竟是个人小范围的事。自己身边琐事,写得好当然也可以,但眼光不能只限在琐事上。还有些青年热衷于写爱情,情诗写得好也可以传诵。爱情本身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单在这上面转圈子,和任何题材一样,写多了也会显得单调。

  问:是不是可以说,青年人一开始写诗,总有一个写“自我”的阶段,比如您早期的一些作品。

  答:我的很多诗里面有“自我”,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个“自我”无论如何离不开现实生活,是在一个大的政治空气里面。政治就像一个大气层,毎个人都离不开。

  有些人想从现实生活中脱离出来写“自我”,以为只要写出来自己的一点感觉就行了,甚至把“自我”扩大到遮盖整个世界,结果写出来的东西并不见得多么美,多么动人。

  我这样讲,好像是社会功利主义。完全排除了社会功利,写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要发表?

  问:有这种议论,认为凡是伟大的作品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都是针砭时弊的,都是要揭露阴暗面,也有人说,诗要成为号角、战鼓,您怎么看?

  答:诗歌要成为号角和战鼓,那是打仗的时候嘛,“鸣鼓而攻之”,平常时候乱吹号乱打鼓,招摇过市,无异于起哄。

  “四人帮”罪孽很大,写十年也写不完。真有愤怒可以写。人人都诉苦,开个诉苦会也好,不同的形势产生不同的口号。实际上很多牢骚不是对“四人帮”发的。

  问:您认为当前青年诗歌创作中存在一些什么问题?

  答:寄到我这里的大都能读懂,很少怪里怪气的。应该把“朦胧诗”和一些“怪诗”区别开来。我再三肯定“朦胧诗”的存在。只是不要捧得太高,甚至说它是诗歌发展的方向。大家都写“朦胧诗”,整个世界也就烟雾弥漫,大家都在捉迷藏了。

  也有的编辑很怪,觉得越看不懂就越是好诗,有人说读不懂“怪诗”是读者的耻辱。如果那样,蒙受耻辱的人太多了。

  问:一些青年在创作中借鉴了一些国外现代派诗歌的表现手段。您对当代外国诗歌有过广泛的接触,对此有什么看法?

  答:我接触的也不多。一九三二年在监狱里翻译过几首凡尔哈仑的诗。到一九五〇年我才知道他是列宁最喜欢的诗人。我读外国的东西总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启发:你可以这样写,我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写,而绝不去照抄。看到阿波里内尔“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受到启发,我就在监狱里写了《芦笛》,借“芦笛”骂帝国主义。

  问:您的不少诗都没有韵脚,不少青年人很感兴趣,以为这种形式比较自由,比较好掌握。

  答:从欣赏有韵到欣赏无韵在诗歌美学上是一大进步。没有韵的诗比较难写,它必须实打实地都是真货色。有些诗,去掉韵脚,就是篇散文,这就不好。好的诗,即使不押韵,也是通过形象思维来表现。

  我现在写诗,至少要念上三五遍,不顺口的句子和字眼都要去掉,直到念得比较顺口为止。我有时写诗,写好以后放上个把礼拜,拿出来看看,再改,改好再放上个把礼拜再看。

  自由诗写起来很不自由,从不自由里产生自由,这就是辩证法。

  一九八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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