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论诗(2)
我的长诗《向太阳》和长诗《光的赞歌》都属于抒情诗的范围;而长诗《在浪尖上》、《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和《淸明时节雨纷纷》则很难划分它们属于抒情诗还是属于叙事诗了。
在叙事诗里,有的并不依靠形象思维进行创作活动的,只是平铺直叙刻画事件,但它们都押了韵,例如杜甫的“三吏”和“三别”,全诗找不到一个比喻,只是由于情节的动人而流传的。
借某一事物表达思想的诗,通常叫“咏物诗”。咏物诗也常常被认为是哲理诗。
抒情诗偏重感情的成分,咏物诗偏重理智的成分。
哲理诗,完全出于理智的作品,在平静的外表下,蕴藏比较深刻的机智。
缺乏机智的人写哲理诗,像一个不会玩魔术的人变戏法,使人看了淡而无味。
从一粒沙子看宇宙,从一滴水看世界,是富于想象的诗人。但在一个没有想像力的人的眼睛里,一粒沙子不过是一粒沙子,一滴水也只是一滴水。
我写的短诗,许多属于咏物诗。
六、构思与灵感
构思要引人入胜,像魔术师手里的手帕,它可以盖住一个空杯子,让你去猜杯子里究竟有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
让读者跟着你走,不管走到头是什么。
面对一块玉石,考虑能雕成什么呢?
怎样才不至于糟蹋玉石?
你的劳动就是思考,要想的比写的多。
思想是蝴蝶。可能想了一天,捉不到一只蝴蝶。
安排得好才能感动人--如何找到矛盾的核心,如何把矛盾表现得明快。
意境产生于构思。
事物是复杂的,即使在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都不一样。
看了正面,也看了反面,观察得仔细一点,想得深一点,挖得深一点。
千万不要重复人家已经发现了的;如果你只是重复人家的,你又何必存在呢?
随时为接待“灵感”而敞开大门。
“灵感”不是不速之客;是不期而遇的朋友;它常给人突然袭击。
“灵感”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它来之前不会通知你。
但是,你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接待它。
在叙事诗里,具有多次的灵感的汇集。
它或许带给你一束鲜花;
或许带给你一个意念;
或许是一瓶冰镇汽水;
或许带给你一件小礼物,
或许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
--带给你一个朋友的讣告。
有时,它竟几个月不来,
甚至是一年不来;
你久久怀念着它,它也不来。
它和你断绝来往了,
几年之后,突然在路上遇见了。
一九七八年十月香港的《海洋文艺》上发表了陈浩泉的《三岔口》,只有五句,却写出了一场武打:
一张桌,一张椅;
就打出了万千花式;
舞台上亮堂堂;
刘利华和任堂惠;
却把它打成了漆黑一团!
我也在别的地方,看到一些短诗,也有巧妙的构思:写自行车,只用了两句:
我只有前进;
才不会跌倒。
七、悲苦的年代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前一天,我写《复活的土地》时,曾说:“你悲哀的诗人呀,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同年,我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曾说:“流浪与监禁,已失去了我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这些都是我的真实的心情。
有人以为我只会写愁苦的诗。我说过:“我有大量的诗写自己,但我写自己都和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离开了这个时代,就找不到我的影子。”(见一九八一年第四期《诗探索》)“通过个人写时代,或是通过时代写个人都一样,个人和时代是不可分离的。”
我在诗论里说过:“在这苦难被我们所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能喊叫出来是最幸福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哑巴是比我们更苦的。”
同时,我也说过:“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就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
我也曾说:“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必须融合在时代的痛苦与欢乐里,时代的痛苦与欢乐也必须糅合在个人的痛苦与欢乐中。”
时代像大气层。整个时代都是愁苦的,个人有什么欢乐呢?强调写“自我”,以为毎个人可以从地球上脱离出去的想法是天真的。
我想不起在哪个时代,自己有过太多的欢乐的记忆。
最大的欢乐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出来,那时,我在延安,锣鼓喧天,载歌载舞,我写《狂欢的夜晚》也不足以表达当时的心情。
当然,我也写过欢乐的诗。一九五四年秋天,路过莫斯科,正遇上青年联欢节,我写了《写在彩色纸条上的诗》;但那是为别人写的,为化妆跳舞的年轻人写的。
……
你的鼻子像百合;
你的嘴唇像花瓣;
请摘下绸制的假面;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而时间啊是蜜酒;
我们是喝蜜酒的人……
树枝投下了最初的落叶;
空气像是冰镇过的果汁……
常常有人提出:如何突破?为什么要突破?被什么包围了?
被因循守旧,被千篇一律,被一般化,被似曾相识所淹没……
所谓突破就是突围,冲出一条求生之路,别开生面。
突破的力量从何而来?
来源不外是对事物发展的敏感;对外面的世界(对世界性的艺术活动的知识)发现了消极的因素;从而感到必须要奋起作战的动机。
突破实际上是被围困状态下的应战。
在这儿,军事的原理和艺术的原理是一致的。
古老的世界提出许多的问题:
诗该怎么办?
诗和人类的关系:分离呢?一路同行呢?
什么是共同的问题:通货膨胀、失业、能源危机、生老病死、人口威胁、污染……
需要共同考虑的:战争、饥饿,以及艺术、爱情、美……
八、诗的规律是没有的
艺术规律从属于生活规律。
诗的发展道路是沿着生活的规律、社会的规律而前进的。
谁也不能阻止生活变化的步伐。
生活变了,艺术也随之而变。
既然没有千古不变的生活规律,也就没有千古不变的艺术规律。
每个时代只能按照它自己的要求解决它所面临的问题。
谁也不能预言下一代人是如何生活的。
诗人的劳动是创造。不重复别人的创造。
根据新的生活面貌创造新的艺术。
具有个性的不同风格,不同表现手法,不同的构思方式。
每个诗人如果没有独特的美学观点,写不出与众不同的诗。
作为武器也好,作为工具也好,诗人离开了创造,就成了不务正业的人了。
千万不要固步自封。
从这个时代的变革中,去寻找新的东西,去找对照鲜明的东西。
艺术的魅力在于生活的真实性。
大胆地揭示生活的真实,斗争的真实。
发掘生活的矿藏,寻找典型,找出这个和那个之间的差别。
寻找存在于生活的变化和发展,表现新的事物。
事物的真实的美,事物的外形的美,事物的内蕴的美,这其中无论哪一种所给予人的快感,都是诗。
写得勉强的时候不写;
没有饱满的情绪时写的东西,多半是废品。
不要怕人家写得比自己好,
不忌妒年轻人的才华,
谁都是从年轻过来的,
要有信心,要相信未来,
未来的人们一定会超过我们,我们也可能超过前一代人。
让尽可能多的人理解你的诗。
同一时代的人不理解你的诗,让谁来理解?
让更多的人来理解作为美好的愿望;
即使是唯美主义者,也应该给人以美的享受。
不要让美封闭。
让追求真理的人从你诗里得到启发:
让更多的人接近真实的世界。
从现实生活出发,
从实践出发,
从发展中的现实出发,
从变化中的现实出发,
不要从形而上学出发,
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籍,是一个现代人。一个诗人只能根据他所见所闻写他的诗,诗是写给现代的中国人看的。
诗人必须忠实于自己的时代,忠实于自己的人民。
也只有忠实于今天的人,才能说忠实于明天。
九、谈意境
不论写诗还是绘画,都要考虑构思、选材--采取什么办法表现你的思想感情。
有一天,我向白石老人说:“你给我画一张你从来没有画过的。”我的意思是无论题材和构图都是“新”的,因为我喜欢他的画,而且想看看当代出色的艺术家如何对待这个问题。
他答应了。护士给他磨好墨、铺好纸,戴上袖套,递给他画笔。
根据我的要求,是一尺平方的册页。
他不打稿子,只是眼睛看着纸面在思考,没有多久,他完成了一张水墨画。
他画的是:一只青蛙往水里跳的时候,一只脚被水边的草给缠住了。前面两只脚拼命向前划,后面另一只脚拼命蹬也蹬不出去。
而青蛙的前面,水里有三个蝌蚪却自由自在地在游动--意在反衬青蛙的动弹不了。
画完了,他满意地对我说:“这个,是我从来没有画过的。”我也高兴地说:“画得好!”
他问我:“你看怎么题呢?”意思是怎么下款。我说:“你是我的老师。”
他在画的右下侧题:
青也吾弟小兄璜时同客京华深究画法时年九十三岁。
然后盖了一方阴文齐白石的印子。
他非常欣赏地把画看了一遍给了我。我心里想:他没有腹稿怎么信笔画出来的呢?
一九八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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