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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3)

  在偏安的南宋王朝,似乎始终没有刘过的立身之处。然而不是因为他缺乏政治谋略和才华,奉献不出辞赋,陈述不了良策,而是因为帝王不赏识他,没有机遇,所以得不到重用。

  他用忧郁的目光和激昂的文字,丈量着一寸一寸的土地,却终究只是天涯倦客。一匹瘦马驮着形容憔悴的他,行走在秋风古道,老尽英雄,剑钝锋冷。

  这是刘过重游故地的忆旧之作,二十年前,他曾在安远楼和朋友名士聚会,把酒畅谈人生,言论政治。二十年后重游此地,感慨今昔,此时的刘过已是垂暮之身,又逢朝廷乱局,看着浩淼江河,想自己一生怀才不遇,更是辛酸无比。“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开篇之句,就给这首词上了一层淡淡水墨的底色,笼罩了整幅画面,将思想意境定格。他居高临下,看汀洲残芦、浅流如带,这萧索的景象,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离家赴试,在安远楼度过一段青春狂放的生活。二十年后,重返故地,拾起昨日的记忆,却拾不起流去的时光。以身许国的刘过却“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登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不过是暂时的歇脚,船还没放稳,也许就要起程。风流时序,也这般催人,不几日,又是一年中秋。当年崔颢登武汉黄鹤楼,写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叹。悠悠千古,多少人,带着不同的情感,登楼追溯过往,探看未来。烟水苍茫,这空寂的楼阁,除了有过相聚和离别,能记住的,又有些什么?白云还在,唯黄鹤一去不返,似那无情的光阴。二十年前,如云烟过隙,二十年后,依旧只是来去匆匆。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他登此楼,并不仅是追寻远去的黄鹤,不只是怀想故人,也不为悲秋,叹老。而是想登高看看壮丽的河山,如今又是如何被战争的阴影笼罩。“浑是新愁”让人感到巨大的愁苦,似有旧愁未拂尽,又被新愁,层层包裹,并且愁闷已经到了“浑是”的程度,没有任何舒展的空间。他空有壮志,却报国无门,面对这日渐沉落的江山,他无能为力。

  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买上几坛桂花酒,消解郁积在心头的愁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只是,国仇家恨,世事沧桑,又岂是三两盏花酒,可以冲淡得去?而这番登楼,也再也回不到,年少时的疏狂,无复当年的乐趣。就连酒中,也掺杂了太多沉重的世味,又怎么还能闻到年少的青涩气息?

  读过这首词,就像在秋天品尝了一壶桂花酒,有萧索的凉意,亦有沉郁的馨香。刘过的这首《唐多令》,蕴藉含蓄,耐人咀嚼。他的词,不会拘泥于狭窄的思想情感、个人的病愁悲苦。刘熙载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所以,刘过这首秋日吟唱、忧国伤时之作,要高于宋玉《九辩》单纯的寒土悲秋之感。他站在楼阁高处,看到南宋王朝,河山日下,不胜寒凉,悲痛不已。这首词,别具一格的风味,也在他深沉的思想中,呈现出来。

  无论多么沉重悲愤的历史,都已散作成烟。也许我们无须记住那段已经远隔千年的王朝,以及那个王朝所历经的风云和没落。无须记住刘过写这首《唐多令》时,忧国悲怀的情绪,只须记住买花载酒时的洒脱和闲逸。那么做个在尘世中轻松的行者,漫游各地,一壶酒,一剪风,不必快意恩仇,只安静行走。直到有一天,停下脚步,立于秋天的路口,看一树桂花,在清月下,静静开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句诗:“长恨此身非我有。那时候的我,年华初好,没有多少优雅的风韵,却似一朵初绽的莲,洁白纯一。总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词,不读,只隔帘听雨。或是临着轩窗,看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相思,只和它共修菩提。可我总会陷进一种莫名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在纷芜的红尘中丢了躯壳,所拥有的,只是灵魂,好在那是最洁净的。

  到后来,我看到一幅图,是一朵凋谢的莲花,那花瓣落在莲叶上,有一种凉薄的美。一直以来,我觉得莲花是有佛性禅心的,它应该比别的花,都灵逸静美。所以我以它的口吻写了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临江仙 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句话:我本是灵山仙客,又为何,尝尽那人间烟火。写完之后,久久不能释怀,所谓一字惊心,这句话,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我虽没有莲的洁净无尘,可内心却也是清澈如水,红尘万千,太多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己。年少之时,并不是如东坡先生这般,为名利所缚,忘不了人间功贵和权势。但也会有太多无端的纠缠,让身心无法相依,看尽纷繁,不得解脱。

  如今,不过是隔了几度春秋,曾经那段心情,却已成为永远也回不去的岁月。我再读这句词,会附带上后面的一句,何时忘却营营?难道我已被烟火流年沾染了尘埃?学会了随波逐流,怀有一颗功利之心?不,我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彻底地推脱。在这五味杂陈的世间,已经没有谁,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个两袖清风、心无杂念、没有欲求的人,太难。在现实面前,我们都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无能为力。

  让我难忘的,是越剧版的《红楼梦》电视剧里的片尾曲。

  红雨消残花外劫,黄粱熟透韶华尽。

  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

  算人世繁华多几时,何时忘却营营?

  倚风长啸,阑干拍遍,叹尘寰中消长谁定。

  把沧桑话尽,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仿佛要将贾府里的黑暗争夺抖落无遗,只因忘不了功名利禄。偌大的贾府,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许多人,机关算尽,为了纸上功名、花间富贵,丢失了自己。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冰清玉洁的黛玉和妙玉,不为浮名,不为攀贵,可终究还是被凡尘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东坡先生写下这首词,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缚,他一生虽性情放达豪迈,却历尽宦海浮沉,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脱。历史上关于东坡的轶闻趣事不胜枚举,诗词、书画、政治、美食、禅佛,他被赞誉为中国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对后世影响极深。喜欢苏轼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一次读到惊心动魄,读到魂梦飘摇,读到深情悲恸,可到最后,都会归于淡定从容。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是的,无论这个过程是如何地挥笔泼墨,但是掩卷时,墨迹已干,曾经那颗炽热的心,也归于平静。鲜衣怒马和风烟俱净,只隔了一剪光阴。

  这一夜,东坡饮酒,醉后睡下,醒来又举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黄州,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的谪贬生涯。一位从高处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东坡先生是一个豁达明朗之人,他不会让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恬淡。所以当他醉后归家,夜深敲门,家童酣睡不醒。他并不气恼,而是沐着明月清风,转身拄杖临江,听闻涛声。寂夜临着江岸,无论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会被凉风吹醒。历史的烟尘,沉于江底,多少次涛声拍岸,是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捞出千年过往。繁华匆匆,恍如一梦,岁月风流云散,又还能打捞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风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涛,层层波澜,由急至缓,内心有一种被洗彻的洁净。

  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首这么多年,置身官场,浮沉几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而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间功贵,被外物牵绊,做不到任性逍遥。夜阑风静,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静的江面,清晰地照见了心灵,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时候,他可以直面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饰,不需要凭借往事,做一场疲惫的宿醉。

  他羡慕范蠡,功名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撑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离尘嚣,在江海中度尽余生。这样遁世,不是一种消极和逃避,而是从容地放下。徜徉于历史河道,与其在百舸千帆中争渡,不如乘一叶扁舟漂流。然而,范蠡做到了,苏轼却没有做到。东坡居士的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江湖,也没有归居田园,他被命运牵绊,一世流离。纵是才高笑王侯,也没有一处港湾,让他系舟停靠。

  庙堂江湖,天上人间,他最终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内心。

  世间万象,云海苍茫,却抵不过一个人心灵的辽阔。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归隐于心,换取真正的清凉。叹息一声,想起了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令狐冲一心只想埋剑深山,退隐江湖,可世事弄人,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他才漂流江海,天涯远去。他在东方不败面前念了一首诗:“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影片的结局,东方不败坠崖时,看令狐冲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决绝,那种灿若云霞的美,令人惊心。

  云烟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后,只有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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