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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1)

  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锦瑟年华,可以和谁肆无忌惮地去分享。也还没有老到只能捧着回忆度日的年岁。可流年却真的匆匆,就像此时,我仿佛才闻过晨起时淡淡的花香,可窗外已近黄昏,闭着眼,又闻出斜阳的味道。很久没有这样注视天空,曾经年少,喜欢黄昏时漫天彩霞的绚丽,织就一个个锦绣的梦。

  不知何时起,每近黄昏,就要掩上帘幕,怕那霞光穿过窗牖,落在我的桌案。好似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光阴可以任意虚度,更没有多少年华,可以随性蹉跎。我承认,落日真的很美,因为它行将消逝,所以它的美,带着一种锦瑟年华 该与谁度青玉案 贺铸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惆怅和壮丽。我们所能抓住的,只是那一尾稍纵即逝的光影,在寻常的日夜更替里,我们终究还是会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和时间修炼,和命运修炼,明明是在争斗什么,到最后,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美丽而颓废,输得决绝而清澈。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心放飞,可又不知道,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又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但是你可以视而不见,转身走远。

  读过贺方回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一句“锦瑟年华谁与度”与“试问闲愁都几许”是那样的撩人情思。可是关于贺方回的一生,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轻描淡写的几笔,并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甚至一帆风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17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诗词,去猜测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象,就是美好。

  关于贺铸,我印象深刻就那么几句: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他的性情本近于侠,以豪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所以词风也偏慷慨悲壮,却又是刚柔兼济,风格多样。翻看他的词卷,亦有不少婉约多情的佳句,文辞优美,富有情致。据说贺方回和温庭筠一样,相貌丑陋,也许这样,会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个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可是一见钟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见时的神韵和风骨。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有时,那华丽的文采,却压不过丑陋的外貌。说这些,没有丝毫嘲笑贺方回的意味,现实的酷冷常常会让人措手不及。在春风得意之时,要想着有一天也许会面对惨淡的人生。

  在落魄低沉之时,亦想着拨云见日其实并不久远。

  这一次,他对一个陌路女子,一见倾心。贺方回因对仕途灰心,便退居苏州,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企鸿居,其地即是横塘。一段偶然的际遇,让他邂逅了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她款款细步,涉水而来,轻盈的风致令贺方回想起了洛神。当年曹子建为洛神写了一篇华美惊艳的《洛神赋》。曹植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锦词绣句,来形容洛神的美。千百年来,总会让人们想起,在月光幽清的夜晚,甄妃凌波御风而来,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梦境,梦醒后,他们掩饰不住心中的惆怅。我曾说过,想念一个人,梦里连呼吸都会痛。那是因为,爱到恍惚,爱到不能把握自己。

  贺方回就偶遇了这么一个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这么涉水而来,涉水而去,甚至连浅浅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说惊艳的回眸。只留下风姿绰约的背影,让词人目送芳尘远去,独自怅惘。“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李义山曾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暗喻青春的美好,年华锦丽。贺方回看着佳人飘然远去,却不知如许年华,与谁同度?其实这时候的贺方回,也许年光老去,并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年华,可他情思依然饱满。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些美好的意象,也唯有春知。又或许他在为那出尘的女子感叹,不知她锦瑟年华,是否有心仪的男子共度?只怕是还不曾开始拥有,就要和韶华诀别,如此绝代女子,连过往,都是苍白的。

  且不问谁是锦瑟,谁是华年,词人就是如此痴心一片,伫立在邂逅的地方,迟迟地不肯离开。这暗涌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经不能收敛。直到黄昏日暮,才归家,写下这痴情断肠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搁笔自问,闲愁几许?似无涯的青草,似满城的飞絮,也似漫天的梅雨。如此之多,真是凌乱难谴。

  而贺方回也因为这首《青玉案》而得名“ 贺梅子”。

  青梅往事,来不及挥手作别,就已远去。流光偷换,繁花似雪,落地生尘。无论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开放就已凋零,又或者灿烂绚丽地开过,再死去。只要是落下,就不会回头。

  年华来的时候,没有召唤;走的时候,也无须诀别。

  喜欢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豆蔻年华,只觉岁月青葱,我的人生,还有一大段的光阴,足够我任意虚度。我总说,多希望可以在瞬间老去,那样就可以免去浮华的过程。一夜之间,从青丝到白发,成了一个少女单纯的向往。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翠绿的时光将生命填满,几乎是泛滥成灾。可我却喜欢在夜深时,对着月亮,或听着细雨,吟咏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喜欢的只是词里的意境,却不明白,词中的怅叹。因为我明白的时候,流光已将我抛远,那些被蹉跎的日闭门听雨锁流光一剪梅 蒋捷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子,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而我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追忆、不断地怀旧。

  后来又读《牡丹亭》,词句写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才恍然,韶光真的是贱,曼妙的春色将人诱惑,待你将年华交付,光阴又似云烟过隙。

  只一个华丽的转身,青春已经抛得甚远。多少人,就是这样感叹似水流年,穿越一个又一个春天。每个人都想努力地抓住逝去的时光,却总是忽略了原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光阴,供自己慢慢地度过。

  写这首《一剪梅》的词作者蒋捷,为宋末元初江苏宜兴人。咸淳十年进士。南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而他的“樱桃进士”之称正是因为这首词得来。词的起句,就写到浓郁的春愁只待酒浇,此时的他,是一个天涯羁客,思归之情难以抑制。小舟飘摇在吴江上,远远近近的酒旗在风中招摇。真想停舟柳岸,坐在酒铺,来几坛陈年佳酿,一醉贪欢。也许那样,就可以忘记自己身为过客的惆怅,忘记春光牵引出的无限愁烦。

  其实,吴江离他的故里宜兴并不远,只需轻舟太湖,就可以归家。想他一定被尘事所缚,碌碌难脱,看着近在咫尺的家乡,却胜似天涯。舟在江心流淌,驶过秋娘渡,又越过泰娘桥,不曾有半刻的停留。他始终离不开那艘客船,只能伫立在船畔,看江南的风雨潇潇。人生就像是一场远行,没有任何的行程会是一帆风顺,只有越过无数逆境,才可以海阔天空。这个过程里,难免会失意,会被浪潮打湿衣襟。蒋捷登上了他人生的客船,他厌倦了漂泊,只想归乡,做个淡泊的隐士闲人。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路上,又何曾有过停歇?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是如此。心动则万物皆动,人在世间,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

  所以,他无法停止不去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归家,年轻貌美的妻子为他洗净客袍。而他换上宽袖大衣,一袭风骨飘然。他调弄着有银字的笙,点燃心字形的熏香,抑或是煮上一壶老酒,几碟小菜,对着朗月,斟饮一番。这一切,多么的惬意和雅致。洗去行客的风尘,只有家,才会是真正的窗明几净。读到这儿,不禁又让我想起《大明宫词》里那段皮影戏的对话,我曾经写乌镇的皮影戏时,也想起过那动人的场景。

  一位年轻的女子,提着竹篮,被明媚的春光,悠悠碧水,搅得柔情荡漾。她说:“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这样的语气,怀着淡淡的哀怨与无限的渴望,只有杨柳飞花,听她细诉衷肠。而那位远行的丈夫,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只为了梦里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如今终于衣锦还乡,打马归来,又遇上故里的春天。江南依旧桃红柳绿,青山如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不知道新婚一夜就离别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后来他们就在那宽阔的道路上相遇,野花和绿草见证他们的久别之后的重逢。仿佛任何时候,这个画面对我都是一种诱惑,令我心旌摇曳,难以自持。与其说被那姹紫嫣红的春色诱惑,莫如说为那一场相逢而感动。

  蒋捷不是那骑在马上的将军,他只是一位登上客船的旅人。他也不能衣锦还乡,面对山河破碎,故国沦陷,纵然他可以将浮名抛散,却无法不感怀哀恸。可是他梦里的心愿,和他们是一样的美好。一样的春光荡漾,尽管多了些朦胧的烟雨。

  他的妻子也许不再年轻貌美,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妪,可是只有她,可以安抚他漂泊的心。为他风雨等候,为他洗净客袍,为他红袖添香。然而,这一切,与爱情无关,而是一种长期以来相濡以沫的温情。他们也许不能携手天涯,可是无论隔了万水千山,都不能离弃。

  他终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的,流年易逝,转眼春光已过去一半,樱桃红了,芭蕉已绿。而他还在奔向远方的过程中,不知道自己的归期。仓促的时光,已经不容许他再去虚度,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被流光抛掷。

  其实这世间,没有谁敢和光阴下场赌注,因为,这将会是一场必败的赌局,任何人,都无法有机会赢过光阴。当我们都白发苍苍之时,时光依旧苍绿如初。

  既然身在远方,那么就不要问归途,因为,任何的旅途,都会有尽头。韶光更替,四季流转,只需走过一个轮回,就可以策马归程。那时候,横斜的梅枝,已探过墙院,第一个为你捎来春的消息。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人生有许多的巧合。一片云彩,一枚落叶,一阕清词,一首古曲,都会在不同时候,暗合自己的心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缘来时当珍惜,缘去时也莫牵怀。每当我读起苏轼的这首《望江南》,无论在何地,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可以在瞬间入境。微风细雨的季节,行走在青衣柳巷,湿润的石板路上,流淌着过往的醇香。巷陌里的人家,同往常一样,过着简单而宁静的生活。不知是谁家,用清新的柴火,煮着早春的新茶,阵阵茶香,从半掩的窗扉飘出,熏染了一季的梦想。也不知是谁,将淡淡的春愁,挂在晾衣架上,希望过客装进行囊,带去天涯。

  旧岁繁花 终不敌今春新绿望江南 苏轼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分明在烟火的俗世间,只闻茶香,又觉此中岁月,悠然忘尘。我喜欢这份洗彻尘埃的洁净,一句诗酒趁年华,就有着卓然于世的超脱。仿佛所有的失意与落寞,都是一种无端的辜负和蹉跎。人生浮沉,世事难测,当知得失随缘,闲淡由之。在烟尘飞扬的世象中,犹记明月清风。在颠沛流离的境遇里,学会随遇而安。这就是苏轼的处世之道,在不合时宜的境况里依旧清醒旷达,不诉悲凉之音。他遭谪贬,被放逐,一生辗转流离,得意太少,失意太多。许多座城市都留下他的足迹,留下他的故事,也留下他的诗词。

  他在黄州偏远的乡间,咀嚼几碟素菜,品味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淡泊。他在惠州的陋室,隔帘听雨,享受“又得浮生一日凉”的意境。他在杭州西湖,看桃红柳绿,吟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清雅。他在密州的烟雨丛林,竹杖芒鞋,感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况味。他的词句,蕴涵大自然的钟灵毓秀,藏纳人生的世情百味,也渗透了释、道、儒的隽永馨香。

  没有姹紫嫣红,无须惊涛骇浪,苏轼就是这样,在他的云水生涯里,品出淡定与从容。

  这是一个暮春的细雨天,风中的杨柳依依,东坡居士独自登上超然台,看一江春水,满城花开,看烟雨中的万千人家。

  他的心穿越烟云雾海,在万象的苍茫里,体味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明净。这是个适合观雨品茶的季节,整座城,拥有着青葱的华年。西厢养蚕,燕子筑巢,杏花疏落,牡丹初好。面对这份大自然的清新与洁净,又何必再去怀思故国。山水依旧,更迭的只是朝代,就像时光仍在,流逝的只是我们。关于命运的玄机,我们无须觉悟太早,也不可觉悟太迟,流年似水匆匆,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留下回忆。

  忘记孤独,模糊悲喜,用青翠的季节之火,烹煮一壶碧绿的新茶,那芬芳,无须细品,沾唇即醉。在细雨的窗扉下,摊开一纸书笺,写下这样的诗行:

  让我平静地看着你,直到淡淡地老去。

  这样一段明净的诗酒年华,纵然坐到白发苍颜,我都想要淡然地珍惜。

  你带着唐时如意、宋时记忆,还有明清烟雨,循过长荷素淡的香迹,才给了我今世真实的欢喜。

  也曾梦回故里,也曾萍散萍聚,到最后,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如果有一天你将我无由地忘记,我也不会忘了你。

  只是不再寻觅,守着一段温润的光阴,我还是我自己……是的,就是这样,诗酒趁年华。每个人,都是从一颗种子流光容易把人抛长成参天大树。短短数十载的光阴,如果不曾用心去珍惜,年轮就从身边悄悄流走。一盘棋,可以下到樵夫柯烂;一壶茶,可以喝到人生老尽。许多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往,只觉是南柯一梦,没有一段真实的记忆可以触摸。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知道,任何茫然的开始,都要自己写下最后的结局。从红颜到白发,就这样枉自蹉跎,韶华就像是一场幻觉,依稀来过,又真的走远。

  人生有缘弥可贵,岁月无期当自珍。如果现在,你正拥有最好的华年,当自珍惜,不要让它,似流水,从时光的缝隙间仓促滑走。不要让”错过“,成为一生不可挽回的缺憾,不要枉读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诗句。倘若,你已经和年华擦肩而过,也请你,在树的年轮里,一点一滴地找寻丢失的回忆,重新拼凑起一本青春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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