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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1)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走岔。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精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阴招魂。

  姜夔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相思一种 已廿年鹧鸪天 姜夔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不得不漂萍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天涯?千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琴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

  许多事,明明已经落满尘埃,却总有人要假装记忆犹新。

  以为这样,自己就是那个对时间最忠贞不二的人。我们既然已经辜负了昨天,又何必还要向明天起誓?所谓去留无意,宠辱随缘,也只是给菲薄的流年,寻找一个软弱的借口。可一个善感的词人,总是会旧情难忘,无论过了多少年,一片霜叶,一曲弦音,一滴露水,都会撩开他心里的秘密。捧读姜夔的词,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感到惭愧。尽管,他没有将红颜拥入怀里,死生契阔,执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情感的最初,也是最后所托付的女人。

  在悲欢交集的人生里,我们总是做那个弱者,自以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却在最后的时刻逃开。明明知道守不住誓约,又还要频频地许下,甚至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也希望它记住你的好。而自己想要遗忘过去,害怕会有不知名的债突然跑出来,逼问自己偿还。而姜夔,为一段不能继续的故事,付出了经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穷水尽,也未必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面对匆匆而逝的时光,我们不必伤感地求饶,就算抓不住当下的美好,至少还有回忆,供你我自给自足。

  光阴恍惚,一过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东去的肥水,想起他在合肥的那段爱恋,怪怨自己不该种下那段相思情缘,惹得这么多年,痴心不改。现实中的我们,总以为,种下了同样的红豆,就可以结出同样的相思。却不知,阳光和雨露也会偏心、也会疏忽,结局往往是,一颗已红似朱砂,一颗还绿如青梅。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心就像离了岸的船,在江湖浪迹,始终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他在梦里和伊人相见,可是缥缈恍惚的梦,还不如在丹青图中看得真切。一声鸟啼,惊醒梦境,这时连一剪迷离的幻影,也无处寻见了。

  “春未绿,鬓先丝。”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头绽放,绿叶还不曾长出新芽。而词人,漂泊四海,已被流光染上两鬓风霜。年年春光依旧,而赏春的人,却仓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头,就像老去的人回不到少年。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花不需要阳光和雨露;也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人不需要梦想和情感。有时候,深深牵系的,却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那些不能相忘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轮的光影里。

  他叹,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真的是因为别离了太久,让那颗易感的心也变得木然了,木然到连悲伤都不会。还是离别的疼痛,被岁月沉积在深处,那用了多年,都没有彻底结痂的伤口,已经不敢轻易碰触。毕竟,几十载的光阴,是点滴的日子积累而起的,又岂是一个挥别的手势,就可以将一世悲喜仓促地带过?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一个神圣的使命,看似在渡化别人,其实是拯救自己。承诺就是一本无字之书,你想要兑现,就要亲笔去将它填满。你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幸福,却不知,这幸福安置在别人身上,更加合适、更加圆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里的红莲夜,指的是元宵的灯节,花灯似红莲,在良宵璀璨绽放。在元宵赏灯的人,虽然相隔千里,隔了数载光阴,彼此却依旧,品尝着同一种相思的况味。李清照有词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表达的,也是这样的情愫。就这样遥遥相望,谁也不去惊扰谁的平静,只要不眨眼,就可以在目光里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细碎的记忆,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成灰烬。让对方怎么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证据。

  我读这首《鹧鸪天》,看似心情起伏,其实无比平静。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艳丽、不浓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韵味。人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虽然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踏上迷途,可是有山水为你做伴,有日月为你掌灯,饿了采相思为食,累了枕回忆而眠。如果邂逅一段缘分,就将真情托付出去。假如没有,就做一味叫“独活”的药,空走一趟红尘,又何妨。

  初次读“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词,其实是在《红楼梦》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行酒令时宝钗掣得一支签,签上画了一枝牡丹,并附有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当时觉得这句诗用在宝钗身上,实在是绝妙。

  薛宝钗是大观园的冷美人,她穿着不见奢华,唯觉淡雅。

  她服冷香丸,清冷的幽香,给人一种迷离的美。她少言寡语、明哲保身,对人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她对世事人情早已看透,却用一颗清醒的心,冷冷地看着别人沉醉。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山中高士,冰雪美人。

  她丰腴的肌肤、华贵的气度,与花王牡丹相配。在大观艳冠群芳 任是无情也动人南乡子 秦观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园,她是艳冠群芳的蘅芜君,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是一朵永远凝露的芙蓉。到后来,我才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于晚唐罗隐《牡丹花》之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冷艳无情的薛宝钗亦有她动人之处,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修养,还有她的沉稳,是诸多女子所不能及的。然而,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纵是无情,也抵不过金玉良缘的宿命,大好的一生误在了贾府。

  这首词里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与《红楼梦》中用得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少游是北宋婉约派词人,他的词多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之感慨,文辞清丽婉转、音律谐美、情韵深浓,经久耐读。其中描写男女爱情部分,大多写青楼歌女,情意深切,悱恻缠绵。他的千古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至今仍被人吟咏。然而,看似情深,又似乎有些差强人意,就像是给一段离别,找一个美丽借口。

  词中写的是崔徽。画像中的崔徽,一名多情的歌妓。“水剪双眸点绛唇”,眼似秋波,脉脉含情,朱唇一点,胜似桃花。

  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被画匠用其妙手丹青描进了画中,任世间风尘起灭,她却拥有永恒的美丽。更有人以为,崔徽取丹青素笔,对着菱花镜,临影子淡扫轻描。画云鬓双眉,画春容柳腰,再描七分曼妙,三分冷傲。

  画里的崔徽似半掩的荷花,只露了一半身段。秦观说,这模样儿,就像是宋玉东邻的女子,因倾慕宋玉的容貌与才情,便登墙偷望他有三年之久。每次墙头遮去了她半身玉体,只能露出她翠羽之眉,如雪肌肤。我就不明白,这样一位妙龄女子,既有登墙窥探之胆色,又为何不敢翻越那一墙之隔,和宋玉吐露衷肠。而宋玉?又怎会不知邻女对自己的倾慕之情,堂堂男儿,竟忍心一个女子为他登墙三年。我宁愿他们,在月上柳梢时,可以人约黄昏后。也许那样,成就的又会是另一段佳话了。只是,邻女长久的等待和隐忍,到最后,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若她无情,只在隔院的秋千架上看自己的风景,爬满藤蔓的重门终年落锁,素手焚香抚琴,也许登墙窥探的人,会是悲秋的宋玉。她微恼地游荡在院中,那冷傲的风姿,纵是无情也动人了。

  而此时的秦观,又怎么不是对美人的窥探?只不过他无须登墙偷窥,可以立在画像前,任意地端详崔徽的神情和姿态。

  久而久之,这位风流才子难道不会对画中人生出一丝情愫?传说中,秦少游和苏小妹有过联诗对句酬姻缘的佳话,是否属实,已无从考证。但历史上有记载,他的正妻是一个叫徐文美的女子,和他同乡,是江苏高邮人。但她或许不是秦少游钟情的女子,因为他不曾为她填词写句。反而青楼歌女,却赢取他的爱情。他为营妓楼东玉填过一首《水龙吟》,为名妓陶心儿赋词《南乡子》,皆是柳月花边,无比多情。他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他与佳人分别,就说两情久长,不在乎暮暮朝朝。

  这一切,都应和了一句,动情容易守情难。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崔徽这般绝色女子,身为歌妓,自是有一段辛酸往事。当年眉黛含颦,无限心事,也被画师描进了画中。崔徽是歌妓,与一个叫裴敬中的男子一见倾心,相爱数月,后裴敬中离去,崔徽身不由己,无法相从。几月后,裴敬中的密友知退来访,并有一名叫丘夏的人善写真,知退为崔徽请来丘夏,为其写真,果得绝笔。崔徽持画给知退,并对他说:“见到裴敬中,就告诉他,‘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一语成谶,不久后,崔徽病了,形容憔悴,已不复旧时容颜。再不久,她死了,死于相思。

  红颜已薄命,再看画中人,顾盼含笑,楚楚动人,令赏画的秦少游心生怜惜。他有心相惜,可是丹青不解语,纵是解语,崔徽此心也只为裴敬中,又是否会与别的男子而再动情呢?画上崔徽,花容月貌,可是触摸上去,没有温度,她只是被封存在纸上的冷美人,已不解情愫,无关风月。可秦少游对着这不解语的牡丹花,仍叹息道:“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只一句,不知打动多少人的柔肠。

  这世间,唯情动人,唯情感人。人生长恨,多少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画中的崔徽,不是无情,而是深情若许,只是丹青妙笔,可以留驻红颜佳色,却描不出她的一往情深。寄身大观园的薛宝钗,又岂会是一个真正的冷美人,只不过,没有人看到她夜半不寐,相思如雨。她知世情难测,深邃如海,不敢去爱,只将一颗真心冰封。她知人生萍聚,云烟万状,转瞬皆是空幻。倒不如无爱无恨,做个无情之人,反比多情的人更让人心动。

  然而,何谓有情?何谓无情?就像我们,至今也无法知道,究竟是流水辜负了落花,还是落花辜负了流水。

  至今为止,我还是相信,隐士林和靖在年轻时,有过一段铭心的爱情。也许他爱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也许他们之间有着平淡的故事,而这一切,就像浮云萍水,聚散都只消刹那。我们只记得,他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只记得他,不仕不娶,梅妻鹤子。在他这首以女性口吻而填的小词里,依稀可以找寻到一些回忆,以及在他的坟墓中,所看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又似乎尚存一些昔日的痕迹。其实,千百年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我流淌的笔墨,并不是想去探寻什么、证实什么,只在时光的崖畔,看一段水云过往。

  摊开历史的长卷,我们所知道的永远都是一些浅露的表一位淡泊隐士的爱情长相思 林逋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象,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点滴,都随着昨日逝者,埋葬于尘土。

  只留着这些未亡人,在岁月的河流,划桨打捞,捞起的也不过是破碎的片段。回澜拍岸,虽掷地有声,浪花潮湿了记忆,蒸发过后,依旧无痕。梦醒难入梦境,弦断难续弦音,时光泛滥,却不会重叠,我们不必等待那些无望的重来,因为还有足够多的开始。倘若林和靖当年娶妻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也就不会有那段梅花往事、放鹤传说。而我们在孤山,又是否还能寻到一丝明净与淡泊?

  放鹤亭中,一曲长笛吹彻千年诗韵。在杭州孤山,住着这样一位白衣卿相,他叫林逋。历史上说,他通晓经史百家,性孤高,喜恬淡,不趋名利。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出仕的记载,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闲隐山水,不问春秋。他常驾小舟遍游西湖寺庙,和高僧诗友往来,参禅论文,烹茶煮酒,徜徉清风,醉卧白云。每逢孤山客至,有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一蓑烟雨,一怀明月,不染俗尘。就是这样一位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隐者,也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一阕清词,一支玉簪,像是他朴素人生里,最华丽的表达。总是有人,想在他平静的岁月里添上一段凄美的爱情。却不知,他生性淡泊,不与凡尘有太多的纠缠。纵算爱过,也是出自于人性的本真,没有谁认定一个隐士就该无欲无求。我相信,他以女性口吻写下的《长相思》,一定和他的情感历程有关。也曾有过“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的心愿,只不过这段缘,来时如露,去时如电,没有在他生命中停留太久。他的心性,注定他此生长隐山林,漠然世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两岸青山,千万年来,以同一种姿态相看遥望,看过多少舟帆相送,萍聚萍散,似乎总是那么的含情。而此际,见一对情人在流水江岸,依依作别,难舍难分,它们却依旧只顾渡口的行人归客,对他们的离情别绪,却视若无睹。其实,这两岸青山,早已许下过不朽的盟约,它们所看的,只是这些往返的风景。至于人间寒暑,花落花开,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它们都不闻不问,更何况只是这一对平凡的恋人?他们的悲喜,薄似飞花,轻如落叶,怎么可以撩起青山万古不变的沧桑?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钱塘江水更是无情,它不管不顾这一对情人热泪盈盈,也不等他们将同心结打好,把定期说妥,就涨起大潮,催着行舟早发。

  此番涉水而去,不知何日是归期,纵是许下了誓言,又拿什么来痴守?不知为何,我读到这儿,有种预感,只觉这次离别,是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再也无法于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这是宿命。青山绿水的宿命,是看过沧海桑田依旧容颜不改;人的宿命,则是尝尽悲欢离合,接受生老病死。一程山水,一份荣辱,一段幻灭,若起先没有多情的相许,此时的无情也算不上是相弃。

  看到“罗带同心结未成”,就会想起《红楼梦》。越剧《红楼梦》里,有很好的唱词:“休笑前人痴,由来同一梦。绣金翠袖,难揾悲金悼玉泪。菱花镜里,谁拥旷世情种。罗带同心结未成,鹊桥长恨无归路。红楼今犹在,唯有风月鉴空。”这里的“罗带同心结未成”,说的是宝黛二人,也许还有尤三姐和柳湘莲,又或者包括司棋和潘又安,以及那些同心却没有完美结局的有情人。是命运之绳将他们束缚,空有情缘,却无分相依。眼睁睁看着叠合的心被拆散,相扣的十指被剥开,表象完美,看不到内在的鲜血流淌,彼处已刺骨锥心。人生,总是因为有这些遗憾,才有残缺的美丽。倘若都是四季繁花,清风朗月,又如何去,品尝冷暖不同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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