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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求超越、再超越

  一方面是希望能够作到逍遥自在地畅游于无穷,一方面是对于种种世俗价值世俗观念与个人欲望的极度蔑视与否定,高度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这是庄子思想的主要特点之一。

  也可以说,庄子认定,否定世俗,是得到逍遥的根本前提。

  《史记》有云: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都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的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虽然是《史记》上的记载,更有人认为是庄子的寓言。寓言也罢,表达的思想感情仍然是清高超拔,傲然独立,难能可贵,与众不同。竟然说是楚威王以厚币即重金礼聘庄周去担任相国。而庄周嘲笑说,那是郊野祭祠用的、准备以之牺牲的牛只,饲养几年,披上官服带花纹的服装,送进太庙,到了那时悔之莫及,想作一条野生的孤独的畜牲亦不可能实现。说是庄周还骂威王,去吧,别污染我了吧,我宁愿意过着卑贱的生活,自得其乐,也不愿意受君侯政务的羁绊,我终身也不会去做官的,那样才能够痛痛快快地实现我自己的志趣,那是多么痛快呀。

  这个意思当然很不差,但是这里所谓的庄子的话仍嫌过于火气,似亦不甚礼貌。庄子未仕,应是历史事实,他会不会、敢不敢、必要不必要这样当面嘲笑驳斥权贵尤其是“王”,则难以判定。包括历史上有记载,庄子也喜欢引用的许由拒绝唐尧禅让的故事,许由真的那样激烈,听了尧的话要洗耳朵以清除精神污染,还是读书人的藉题发挥,吹牛皮不上税;谁知道?要不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华君王特别谦虚好脾气,甚至常常厌倦于政务与权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庄子·秋水》上又记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子,即惠施,名(逻辑与概念研究)家,在《庄子》中常常充当庄子的谈话伙伴与对手。说惠子在梁国当了宰相,老友庄周去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是要代替你作宰相,惠子听了很紧张,在梁国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搜捕。庄子大大方方地去见他,给他讲,说是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你知道吗?此鸟从南海起飞,一直飞到北海,不是高贵的梧桐树不栖息,不是修竹的果实不吃,不是甘甜的清泉不喝。有一只鸱枭抓到一只腐烂了的死耗子,见鵷雏飞过,向天出怪声发威……如今你就像那只鸱枭,而你的官职就好比那只死老鼠,你还要发威护住你这只被我所厌恶的死耗子吗?

  一段话庄子说得也强烈夸张,富有艺术家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宣扬一种逍遥、自在、养生、悠游、追求精神的独立与满足的主体性、精神性、道性(与道融合)、高智商、高境界的价值观,而对于世俗名利、权位、胜负、是非都贬得一钱不值,对于功名利禄、光宗耀祖,对于所谓立德立功立言这样的通用理想,一概否定。

  除了《红楼梦》里的宝玉以外,少有其匹。宝玉称这样的俗人为“禄蠹”,即寻吃俸禄的蠹虫。庄子称这样的人为嗜吃腐鼠的鸱鸮。当然宝玉否定功名利禄却不否定爱情亲情男女之情乃至男男之情(如他与秦钟、柳湘莲直至北静王的关系)。而庄子干脆此后连这个七情六欲也全否了。庄子关心的只剩下了的只剩下了养生、求生、终其天年即生存权与精神生活的畅快、自由、满足即消遥游的快感了。余华的一篇小说题为“活着”,还遭到过只求苟活之讥。看来,活着亦大不易也。

  老子其实并不否定修齐治平的一套,他在五十四章中所讲的修之于身、于家、于乡、于国、于天下,讲的以身观身、以家观家直到以天下观天下,与修齐治平的理想并无二致。只不过是要修的道或德或仁术不同。这样彻底地否定入世入仕,庄子应是第一人。

  《庄子》一书中不断通过尧、舜、许由、颜回、仲尼(孔子)等人反复地讲述君王或者大臣让权让位让地盘以至这种让被拒绝、被嘲讽、被视为恶意的故事。其中尧让天下给许由的故事中许由显得很清高,而尧显得极无聊。其实能够让出天下的唐尧与拒绝接受的许由的伟大劲儿应该相差不太多。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 ,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尧让天下给许由,说是太阳月亮出来了以后,还要爝火(火把)作啥?大雨及时降下来了,还接着灌溉个啥?以为这样灌水有用处,不是自找麻烦吗?您的出现使天下大治,我却仍然占着君王的位子,那不是我缺心眼吗?请吧,请你来管理天下、拥有天下的权柄吧。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许由先是说他要天下干什么?似乎是肯定尧的作为已使天下大治,他再来掺和纯属不智。这并没有多少理论或者智慧的内容,甚至像曲线奉承拍马。他说,天下治理得这样好,我再去取代您老,我图什么呢?是为名声吗?名声是实际的附属物,我为了从属的东西而献身吗?鹪鹩生活在树林深处,它需要的不过是一根树枝。偃鼠到河中喝水,它能喝的不过是喝饱肚子。算了吧,君王,我要那个天下有舍用处?厨子有厨子的工作,尸祝(主祭)有尸祝的责任,总不能因为厨子没有去做饭,就由主祭代劳——越俎代庖吧。

  许由讲得有点花哨。要是当真不想干,似乎不必如此雄辩忽悠。但是他讲名为实之宾,反诘自己“吾将为宾乎?”,就是说如果他接受尧的禅让,他就是丢了实去求名,丢了主而去求宾。主宾问题与禅让的是否接受并无那么贴切的逻辑关系,但是丢了实求名,丢了主求宾,倒是俗人的通病。人这一生,忘掉了实,却为宾而闹它个死去活来,这样的事已成人类通病。

  许由说:鹪鹩巢于深林……这话表面上极富说服力,几乎是不疑不争之论,问题在于天下的诱惑并不仅仅是提供给你深林与河水的资源,而是吸引你实现自我,发挥生命能量的极致。这里也许仍然适用庄子的名实之辩与主宾之辩。你能不能做到满足于深林一枝与饮水满腹,这恰恰是庄子最最叫真的地方。这正是庄子所提倡的心斋,把愿望、追求局限于——不过是巢于一枝与饮而满腹。不要求温饱以上以外的东西,不要求生存权以外的权利。对于禄蠹、官迷、吸痈舐痔之徒的蝇营苟苟,古今中外都有正派的知识分子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人和事条丢人现眼、丑态百出、不堪入目。但他们多数人是以精英与高雅的姿态来讨伐禄蠹官迷的,所谓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潜),所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所谓德王有很多而贝多芬只有一个,关于贝多芬不但轻视德国皇帝也轻视尊重皇帝的歌德的故事,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智慧与道德优越感,以自己的超众的才能学问创造发明为本钱,拒绝向权力与财富低头的。总之,这些厌恶功名利禄的高人,都是有专长有境界的,都是很牛的。

  而庄子则是走了另一条相反的相当极端的路:他干脆否定一切社会性集团性的努力,否定王侯权贵,也否定学问的追求与争论,他为自己与门徒树立的榜样不是王侯,不是诸子百家,不是鲲或鹏,不是类似李白或贝多芬式的天才专家,而是小小的鹪鹩与偃鼠。

  奇哉庄周之文也,刚才还在生猛地介绍鲲与鹏,介绍高寿的冥灵、彭祖与大椿,忽然,一个猛子扎下来,变成了鹪鹩与偃鼠了。精英型的知识分子,是以睥睨世俗的姿态实现精神的跨越与拔份儿。而庄子的姿态是降低自身的要求以至于无,以小巧的鸟儿与地里的老鼠的姿态,摆脱俗世名利权位是非功过的覊绊,求得一己的消遥与自由。他的方法可以说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以侏儒的姿态求大道。他并不从外部跨越而过,而是从内里先否定一切功名地位的任何意义,他主张远离世俗、避祸避险避忧。以避让一切世俗追求为得到自身的平安与快乐的目的的手段。

  而且,除了个人的主观上的优游闲适,逍遥自在,庄子不相信、不承认任何其他的事功、利益、名声、(社会与政治)地位、影响力、德行、舆论(物议)、奉献、奋斗、获取、胜利与失败,直至健康与疾病、长寿与夭折的意义。除了“我自己”的舒适感、自在感、自由感、满足感与对于其他事物环境的麻木感,一切其他的感觉,概不承认。这种主张极端化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同时也令人毛发耸然,一个活人怎么可能这样?又令我们个五体投地,任何人做到了这一步,确实是如仙如圣,已经不是肉体凡胎了,已经作到了超级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外力不能干预,不能生杀予夺,不能影响扰乱促进劝导;又绝对不须自我膨胀、雄心壮志冲云天,而只须两眼一闭,两耳自封,心中默默一想即可。

  我想这里庄子首先面对的是那个时代的恶性竞争,侯王争霸,臣下争宠,士人争(为世所)用,而这种竞争并无规则,叫做天下无道,大家都在赌博,碰运气,赶点儿,旦夕祸福,朝暮成败,你砍我杀,血腥涂炭,孰能无过?孰能免祸?这种情况下还忙着进取功名,不是活腻了又是什么?

  庄子这所以如此激愤与极端,还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无奈的事实。古代中国,一向是权力、荣华、富贵、各种资源高度集中的社会。一个读书人,一个有大志与高人一头的能力的上层人物,如果与这样地集中管控的资源不沾边,沾不上集中强大的资源的光,单凭个人的才智奋斗,常常是作用有限,事少有成。而一个相对的草包,碰对了点儿了就硬是大放光芒,不服不行。而且你越是有所期待有所特长有所雄心壮志有所真见识真本领,你的失败就越明显,你的挫折感就越是十倍百倍于旁人。别人看不透,聪明透彻入庄周者也看不透吗?

  尽管他是奇才奇论奇文奇理,但是读之不无阿Q精神渊薮的观感。

  洋人特别喜欢用“面对”一词。叫做“faceit”,我们前边也讲了庄子所面对的险恶形势与竞争条件。同时,这里还有一个与社会环境无关的状况,人们常常忘记了面对,而庄子是面对了。那就是,不论多么有条有理的竞争,优胜者是少数、极少数,例如全世界那么多运动员却极少有人能上奥运会,上了奥运会那么多优秀运动员,却极少的人才能得到金牌。除却这极少数幸运儿,谁能不痛失金牌?谁能不功败垂成?谁能不将心血梦幻付诸东流?即使得了金牌,你又能保持多久?你又当在人老珠黄、谢幕回身、过时遗忘之后如何自处?

  在美国这样的提倡生存竞争、从理论与法制上至少是声称力图规范竞争规则而绝对不会提倡老庄之道的无为与不争的国家,也常常发生竞争中的失败者绝望疯狂,变成杀人狂变成恐怖分子社会渣滓的恶性刑事案件。或者也会发生竞争中的侥幸者幸运儿腐化堕落失常歇斯底里的悲剧,例如许多在大明星就有这样的故事。而我国的早熟的哲人庄子,过早地感受了这一切竞争的荒谬性与悲剧性,他过早地唾弃了这一切。

  古往今来,我们必须面对,我们曾经面对,庄子早已面对:面对而全然无法改变那些面对了以后令人失望的一切。只能自救,只能超度。庄子知道他没有办法改变人类的一切特有的麻烦,他尤其怀疑儒墨那一套令生存与政治、社会竞争更加细腻而又惨烈、虚矫而又无孔不入的、应该叫做饮鸩止渴、火上浇油的规范与观念。他认为儒墨那一套与其说是在助人,不如说是在害人。他无能拯救人生、竞争、社会与资源配置,只能拯救灵魂,拯救自己,他只能搞精神的一己的胜利与陶醉,搞精神醉迷。

  我这里无意以阿Q的名称来轻蔑庄子,毋宁说我有以庄子的名义替阿Q找一点理解的好意。对于阿Q,恐怕也不是靠一味嘲笑能于事有补的。

  庄子也罢,贾宝玉也罢,他们对于社会的主流价值系统其实是一个挑战,是不无叛逆色彩的,然而,他们的造反又不是真正的造反,正像后来有所谓跪着的造反一样,庄子是坐着的造反,是静坐打坐闭目塞聪的造反,是最最消极的造反。而宝玉是混世的造反、颓废的造反,是埋头于与姐姐妹妹们的玩着又没完没了地悲哀着的造反。他们没有行动,他们从未想过也未必有可能想到采取什么行动去改变环境,他们能够作的只有改变自己的思路。

  但这里还存在着逆向思考的可能性。老子讲: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太完美了反而像是暴露了(或必定)自己的缺陷——与完美相比,谁无缺失?太充盈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暴露了自己的空虚——与全知相比,谁不空虚?太正直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暴露了自己的曲折、曲线、曲为行事、委曲求全(求直,因为大直必全,全必曲)……那么,说不定庄周有自身的大心胸、大智慧,大眼光、大慈悲,大志向、大自信、大自负、大使命感,而又生不逢时,屡战屡败,他必然会常常在自杀、冒险与精神解脱之间进行选择,在铤而走险与难得糊涂间进行选择,在针尖麦芒、斤斤计较与大而化之、物而齐之中间进行选择。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明白了,什么愚蠢都没有了,说不定会反而像是(或必定是)阿Q一族的先驱了。

  庄子可以在某些问题上可以与阿Q貌似形似,心有灵犀,但是未庄的阿Q君永远不可能写出《庄子》,当然。

  同时却也不妨设想,如果我们碰到另一个类似阿Q的人,是天才,是文章家,他拥有足够的学养与赶得上百家争鸣的好机遇好舞台,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思想家与著作家呢?

  (而按照毛泽东的思路,应该做的是把被颠倒了的一切再颠倒过来,是的,正像我们不能像赵太爷一样不准阿Q“革命”一样,我们无权剥夺阿Q的著作权。我们应该提倡阿Q去革命,去写书,如果他赢得了各种主客观条件,如果他的“课题”得到了批准支持与财政拨款,他将会写一卷怎样的哲学博士论文呢?)

  老子还讲要“勇于不敢”,注意,不是怯懦而装勇,而是因勇而退让。就是说,正因为庄子有鲲与鹏的气概与眼光,他才显露了鹪鹩与偃鼠的平和与满足,而不会成为嗜食腐尸的鸱鸮,更不会成为蝇营狗苟的蛆虫。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过(楚国的狂人)接舆讲话,他说什么都是大得不着边际,大话放出去收不回来,我听着发晕发颤,他的那些个话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涣漫无边,太与常理相悖,太不近人情啦。

  这叫横空出世,欲扬先抑,这叫放得出去也收得拢,叫做随心所欲。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答,他说,藐姑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她的肌肤如同冰雪一样洁白纯净,风姿绰约如同女孩子,不吃人间烟火,吸风饮露,乘坐着云雾之气,架御着善飞之龙,遨游于四海之外——如同今人所说的外运空间——她的精神凝结聚拢专一,她能使万物不伤而五谷丰登。我以为这说的都是谎言疯话,不能相信。

  果然,庄子立即从鹪鹩与偃鼠飞跃起来,升腾成为纯美的仙子了。读庄读到这里我首先想起的是鲁迅的散文诗《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这是文学,如果不说是神学的话。其实先秦以至于汉,文体的分别未必明确与成熟,即使司马迁的《史记》,虽然下了极大功夫调查考证,其文学性也有些过分之处。史都文学化了,何况哲学?这可以说是一个神仙之梦,哲学之梦,想像与向往之梦。

  我还有一个想法,先秦天下大乱之时,到处是说客的言谈,到处是凭权力(王侯之属)、武功勇敢、智谋与口才而求“上进”者。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百家争鸣、各显其智其能其勇的时代,是一个阴谋阳谋蓬勃发展,政治军事赌博盛行的时代,而一帮子读书人,无不要靠自己的嘴皮子求出头求功业。而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彼等无不在语言文字上能够作到先声夺人、堂皇灿烂、高屋建瓴、雄辩恢宏上下功夫,中国的政治、历史、学术研讨,从先秦时期就走了文学化的这条道路。至今中国的政治常常文学化,中国的文学常常政治化到有所错位的程度。(如讲“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讲利用小说反党……)

  这段关于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当然更像是神话故事而不像哲学论述的理据。你当然欣赏,却不得不将信将疑。其实它的出现不是为了你的相信与质疑,而是为了你的欣赏与向往。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连叔说,倒也是,视障者无法阅读文章,聪障者无法欣赏钟鼓。岂止是生理上有盲目与聋哑呢?知识智能上也是同样的呀。这话,我正是说你的。这样的神人,这样的能力,气势巨大,与万物即与世界合为一体,世人苦于离乱,但是神人怎么可能以苦苦地治理天下为自己的事!到了这样的神人那里,也造不成对于她的伤害,洪水漫天,你淹不着她,大旱大热。金石融解,土山烤焦也热不着她。而尧舜之流,不过是她身上的一些头屑麸皮所制造。这样的人怎么会拿外物俗事当真!

  这里连叔责备肩吾所缺少的“知”或“智”其实应是指想像力,应是指类乎文学艺术的感悟能力,指对于类似文学艺术的虚构的知音与否,而不是指经验层面的与技术科学层面的判断真伪能力,当然也不是严格地掌握逻辑规则进行推理思辨的修养。庄子那个时候,发表议主张,似乎并不特别注意把虚构的思维与经验的思维区分开来。但是他的通过连叔之口,反扣提出质疑的肩吾又聋又瞎,故不可能理解相信藐姑射山神人的存在,这倒使我想起当代我们曾经喜欢用的一个逻辑:资产阶级由于它的阶级本能的限制,无法理解无产阶级的大公无私与社会主义的各种优越性。我们还可以引用一句俗话:诚则灵。你不信这样的神仙,这些话对于你就是没有作用的。而如果你相信呢?你会为之沉醉,你会为之倾倒,你会为之而升华。

  这样的逻辑能令主张者具有某种满足感,压倒一切不同意见感,却未必靠得住,也不需要靠得住。

  庄子是另类,另类的人与文,另类的学理与思路。

  磅礴万物以为一,这就是道的妙用。我在谈老子时已经多方讲过,道就是万物的总体,就是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就是一,就是齐物之齐与物,也就是准无穷大、↗∞。有同好怀疑庄子的道的真实性,其实道与∞与上帝大致相近或相同,一个是数学概念,一个是哲学概念,一个是神学概念,殊途而同归。恰恰在这一点上毋须忧虑,如果你较真的话,你的较真本身就是道的证明,你如果怀疑话,你的怀疑就是道的能量。你如果糊涂的话,你的糊涂就是道的混沌特色。你对于道的承认与否认,这本身正是齐物的对象。因为否认道的存在,也就是否认世界具有任何本质属性,否认世界具有任何统一性规律性可概括性可言,否认永恒、无穷、超人间、彼岸、终极及其他一切非经验概念的效用,你的对于道的否定,恰恰代替了对于道的肯定而成为你的以负面的方式表达的对于道的理解:那就说明,你心目中的大道正是杂多、无序、偶然、空虚、不可知不可解、无法表达、无法命名、无意义无是非……这样无下去非下去空茫下去,反而离老庄主张的道距离更近了。老庄的大道,恰恰就是强调无、强调冲、虚、强调混沌的啊。

  无伤云云,则与老子的无死地说相近。老子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庄子说神人大浸不溺,大旱不热,俄国人民谚语说的则如苏联卫国战争时的一首歌曲所唱:“我们,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不会下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谓无稽之谈乎?

  庄子在此后的《大宗师》一章中还说: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代的真人,登高不哆嗦,掉进水中浸不湿,陷入火内不感到热,这就是智慧够得着大道的人的境界与特点。

  这些说法也类似上述种种对于奇迹的向往。然而这一段文字却说明,老庄的着眼点不是邪教式或特殊功能式、练功式的奇迹,而是“真人”的超拔,不因处于少数地位而别扭,不因有所成功而牛皮,不穷算计,不因时间错过或做事做过而后悔,也不因恰在良机或恰到好处而自得。这就如当今说的某某某“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一样,这是指人格,指意志,指操守,指坚定与自信,也指智慧与经验。不能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格力量与境界的人多矣,他们只能理解成功夫、特异功能、邪魔歪道,最好的情况下理解成神话、传奇、梦幻、小说家言,只好如此了。

  (前人解释“不逆寡”多从不违逆少数。但与不雄成联系起来,似亦可作不因寡而逆解。“过”与“当”有的只解释为时机,亦觉狭隘一些,应该是指一切的是否恰如其分吧。)

  宋人次章甫而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然丧其天下焉。

  宋国人做好了礼帽到越国贩卖,而越国人不留头发,喜欢文身,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宋国的帽子在越国派不上用场。

  尧治理天下百姓,海内平安,他也去了藐姑射山,见到了四位神山人物,就在汾水的南面。尧从此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所君临的天下。

  插进来一个宋人到越国销售帽子受挫的寓言,然而不是讲市场调查与市场预估。说着说着藐姑射山的神人,又跳跃到形而下的帽子销售故事上来了,跳跃性,是庄子文章的风格特色之一,从而扩充了文字的张力,预留了进行创造性阅读的空间。

  至少可以从两条道上解释:第一,各人的需要与认识程度是不同的,你做的帽子再好,遇到不识货、不懂得帽子的好处的人来说,完全无用。庄子的货色是多么好啊,遇到了类似断发文身,不装扮脑袋只知涂抹身体的越国人的人,你只能铩羽而归了。

  第二,宋人知道个人要戴帽子,就以为普天下到处等着他的帽子呢?其实他们是识见浅陋,坐井观天,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样的人连断发文身的习俗都理解不了,又上哪里去理解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去呢?

  拉回来想那皮肤如处子的女神,在想像的大道与神人中,在无穷大的道面前,尧的治天下也是毫无意义的区区小事。尧治国理政,成绩够可以的了,他有效地管理着天下之百姓,协调平衡着海内的政治事务,但这是在世俗的框架里的成绩。一旦跨越世俗,与闻神人,他就傻了,天下早就不值得依依不舍啦。

  登高则能望远,望远而知舍弃与忽略鼻子底下的一些鸡毛蒜皮。但是把天下看成鸡毛蒜皮,则是庄子的胆识或牛皮了。看来庄子是决心彻底挑战当时的世俗价值观了。

  这是庄子的杀手锏,一祭起大道,洋洋乎,巍巍乎,茫茫乎,唐尧虞舜夏禹文王周公……都嘛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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