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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而化之法

  庄子在《逍遥游》中先讲了一回“大而无当”。显然庄子是欲进先退,欲擒先纵,先把“大而无当”写成是肩吾谈论楚狂人接舆(李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说的就是这个接舆)时对于接舆的批评与质疑,是表明肩吾无法相信接舆关于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的说法;然后借连叔对接舆的辩护,开展一场儒道之争。大而无当、往而不反云云本来是贬话,是说言语大得不著边际,大话连篇、无的放矢、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是空谈误事蒙人。庄子这样写的用意在于以肩吾作反面教材,暴露儒家的小头小脑,鼠目寸光,只知道鼻子底下那点实用的事儿,叫做“小知不知大知,小年不知大年”。

  庄子在这里是为大而无当正名,为常常被指责为“无当”无用、没有准头的大智慧大言说辨诬。

  但是大而无当四字已经结结实实地流传下来了,人们是按照肩吾先生的贬意,而不是按照连叔——接舆——庄周的称颂之意,来理解、来接受这四个字的。至今,如果说谁谁或什么主张“大而无当”,没有谁会认为这是褒扬,而会认为此人只会搞假大空、空谈至多是清谈。

  庄子为“大而无当”正名的苦心,白费了,属于无效劳动。

  作为大而无当四字的近邻——同义词语,我们会想到“大而化之”的说法。这四个字也常指粗心大叶、没心没肺,不无贬意,却又包含着海阔天空、不拘小节、自得其乐的正面含义。而更多的今人对大而化之的理解是从大处看问题想问题,也就能化解许多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争拗纠纷、郁闷焦虑。

  甚至于我们可以说,大而化之是一种方法,一个法门。我们还可以说,大而化之是一种抗体,专门对付那种鸡毛蒜皮、寄生虫细菌,还有过滤性病毒。

  其实首先讲“大而化之”的并不是庄子而是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的原意是说把自己的充实的美善发扬光大,感化世人,这是圣人的特质。几千年后,按孟子原意讲“大而化之”的人是少而又少了,按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粗枝大叶而理解语义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两个“大而”都并非按作者的原意接受与流传,这在接受学上又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现象。这也足够令古今中外的学人、思想家、精英或自命精英的人们喝一壶的啦。您的费尽心血、自以为很重要很精彩的思想语言判断,无人理睬无人问津固是寂寞不幸,被重视得流传甚普及了,却仅仅是望文生义、浅尝而歪邪到另一面去了,最后,普及了的恰恰是您费劲地要驳斥的那一部分。你的创造性的语词,从论点上说恰恰帮了对手,而是给自己帮了倒忙,这是好事吗?达到目的了吗?您的语词完全歪曲地、违反尊意地理解与一代一代传下去了,名传而理亡,语传而意亡,形传而神亡,传承的结果被接受的是你的对立面,是你的驳难对象,是你力图消除恶劣影响的谬误,呜呼,这未免晦气得紧。

  我个人也有类似的经验,都夸赞我王某人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倡作家的学者化。其实,我从来没有提倡过作家的学者化,作家与学者是两类材料,两路文功。但是我十分担忧49年后的作家的非学者化,即作家的学养越来越差。作为作家群体的非学者化是值得担忧的,同样,作为群体的作家的学者化是不可能与不必要的。也可能到现在我也不能让朋友们准确地理解我的意思吧?

  老子说得好,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伟大与真正高端的思想是难于示人的,高端少知音,普天下都是知音,都与您老人家一致,您的高端思想变成了波普,变成了大众时尚了,您就当您的学术明星去吧,您就成了畅销书作者了,您还凄凄惶惶地孜孜矻矻地掰扯个什么劲?您就在那里享受无为而治的逍遥硕果不就行了吗?

  老子也是一样,他的高论曾被人(朱熹)指为“心最毒”。这也是逻辑学上、数学上的著名的“说谎人悖论”,你说:“我在说谎”,那么此话是谎是实呢?你的思想的核心是无为二字,那么你的著书立说算有为还是算无为呢?你们讲知者不言,善者不辩,知者不博……这些话本身是知还是不知?是辩还是没辩?是博还是不博?滔滔不绝而且应该算得上花言巧语(无贬意)、至少是极善言辞的庄周先生,他的迷人的文字是在辩难还是在齐物——叫做不争论呢?

  中国人早在几千前就研究起这种悖论来了,并且发明了对付办法:大而化之!

  我倒是觉得深得如今所讲的大而化之之道的精髓的是庄子。大而化之是庄子的主要心术心道,是庄子能够获得人生与思想的享受的重要法门,是庄子的魅力所在。

  为了言说大而化之的好处,庄子一定要说明小而病之、争之、毁之、执著不解之、抠抠缩缩之的害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这一段对于世态人情、俗人心态的刻划极为生动。大智慧从容舒展。小聪明锱铢必较。大智慧大而化之,小聪明事事非非。小聪明者都是“事儿妈”。大言说气势如虹,小广播、小报告、小嘟囔啰啰嗦嗦、唧唧咕咕、吱吱唔唔。以大贬小,这是中华文化的特点之一,我们常常相信大的比小的宏伟、超越、高尚、长远、厚重。而例如某些日本人,则以制造小轻薄的商品为能事,迷于只有十七个音节的俳句。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不能大而化之,只能小而病之。睡着了仍然精神交错,心思重叠,惦念混杂。一睁眼,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与外物一接触就发火斗气恶言恶语,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时而犹豫不决,时而做局设套,时而诡密阴暗。前怕狼后怕虎,不顺利怕挫折,顺利了怕上套,小事情怕丢脸,大赌博怕崩盘。攻伐旁人的时候易发难收,如射出去的弩箭。顽固死守的时候,紧紧顶住,不成功便成仁……庄子的这些描写,出尽凡人俗物、勾心斗角的洋相。呜呼,已经几千年了,怎么庄子的描写就像是写今天?我这一辈子硬是见过这样的同人同事乃至小领导,对于这样的事儿妈事儿哥事儿老事儿小儿,你硬是拿他老哥无法是好。

  此种描写的生动性切近性精准性究竟是庄子的胜利还是失败?不胜利,能至今通用,至今被读者拍案叫绝吗?不是失败,能至今对世道人心无效、至今不见作用不见长进而且愈演愈烈吗?

  这里恐怕有一个以极端反极端、以悖论反悖论的问题。减少无谓的名词之争、从概念到概念之争、瞎子摸象之争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是有可能逐渐收效的。至于以槁木死灰的姿态杜绝一切表达与争论,则只能存在于庄子的思辨中,幻想中,哲学乌托邦中。为什么说齐物也是悖论呢?既然齐物,齐物与好争好辩本身也可以齐一家伙,争就是不争,辩就是不辩,小知就是大知,小里小气就是大大方方,斤斤计较就是逍遥大化,无道违道与得道行道都不必区分,不齐就是齐,无道也是道,没有道,哪儿出来的无道?没有无道,你又上哪儿体悟大道去?如此这般,有什么区别的必要,掰扯的必要?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 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反过来说,虽然齐物,也不妨碍我们探讨小知与大知的匪齐——区别。齐物并非人人能够做到,不能够大而化之的人不但齐不了也踏实不了,睡不好也醒不好。整天价耗神煎心,熬油伤生,早衰速朽,精神日益耗散提前进入生命的秋冬,靠近死亡,难于回转。他们沉溺于争夺辩论,无法自拔。他们如同被綑绑被堵塞,自我封闭,自我较劲,一个人转腰子,自我灭亡,无法救药。喜怒哀乐、焦躁愁苦、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人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累这样痛苦?这一切闹心的事情自何而出?如声响出自孔洞,菌类生于地气,虚虚飘飘,莫知就里,不请就来。鸡毛蒜皮乱哄哄,争来争去一场空。“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以上四句出于钱钟书1957年诗,意谓万事不过如此,争来争去,白费劲,即使车过邯郸,也休要白人作梦啊)。从早到晚忙来争去,其实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获。休矣休矣,你算是只能糊涂一辈子啦。

  这一段连同上段有一些小品文的风格。庄子描写小知小言的人的状态,有点刻薄,有点嘎咕(从调侃的意义上说,即一个人有点坏水),还有点幽默。同时透露着庄子的智力的优越感。他算是把小知小言者们琢磨透了,糟改够了,勾勒臭了,耍弄溜了。呜呼,这些小鼻子小眼,小心肠小计较的三流货色呀。这样的精神状态的特点是化不开,就是疙里疙瘩,化不开怎么样呢?就是精神上长了结石,更严重就是精神毒瘤。庄子——我要说他老是不无恶意地描写的这种精神结石状态,是值得人们深刻反省与警惕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吃不准。大知闲闲,应该是正面的含义,闲闲是宽舒从容的意思。大言炎炎,一定是褒义吗?不可能是贬意吗?知应该追求大,前后文庄子都讲过此意,言要大吗?要那么气势磅礴吗?像前文所说的南郭子綦那样,能够大言炎炎吗?与啰啰嗦嗦的小言,高屋建瓴的大言相比,是不是不言更像子綦老人家的选择呢?庄子的大言炎炎中没有玄机吗?待考。

  面对生存的争拗、伤害与疲劳。庄子开的药方就是大而化之。化是汉文中一个极有内涵的词儿。化是变易,是蜕变,是消解,是过渡,是出生(如造化)也是死亡(如坐化、火化),也是一种程度,如化境,是一种得心应手,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境界,按毛主席的说法,化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之谓也。”

  精神品格足够大了,“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了,才能占领精神的制高点,才会接近大道,从而获得一个无穷与永恒作参照系统,才会视渺小诡计、渺小得失、渺小欲求为无物。这样,也就得到了大自在、大解放、大自信乃至于大骄傲。你看着我无用,你看不到我的长处,我正好“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这样的人的精神状态,岂是整天求知遇呀,找伯乐呀,怀才不遇呀、怀忠不遇呀的恓恓惶惶者所能比拟的呢?

  大而化之的结果一定是大而无当。这里的“当”首先是承当。缺少承当,缺少责任感,当然不是好话。情或有可原谅的是,东周春秋战国时期,你让庄子这种级别的漆园小吏去承当啥?封建社会的政治是封闭的少数权贵、皇帝与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直至宦官锦衣卫们的政治,没有政治参与的可能的士人,是一味要挤进钻进那个有承担更有厚黑、残忍与危殆的圈子里好呢,还是大而无当地好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粉身碎骨、被夷九族、断子绝孙好呢?还是自我作废,鲲鹏神仙,大瓠大树地大而无当好呢?这就不好说了。一定要说,那就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人各有苦,人各有不得已啦。

  这样的至人、圣人、神人,就有的吹啦:“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当然这指的仍然是精神层面的浮游,不是讲航空航天。掌握了大道,也就是掌握了一切,精神上得到完全的化解,精神上卸掉了一切的担当与针对性、操作性、实用性。这样,才能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化成龙也不妨化成蛇,化成鲲鹏,也化成鹪鹩偃鼠。

  欧洲人也讲自由王国,他们追求的自由王国是企图依靠社会、体制、人权、科学、技术、生产力组建起来的理想国。他们确实比我们的古人更务实一些,收到的实效也就多一些。

  事物发展到今天,我们又看到,外部环境的改善并不一定意味着人的精神结石精神毒瘤的化解,并不意味着人的精神境界一定能够提升和开拓。而东方的这一套精神修养方面的哲学乃至玄学,以之处理国计民生金融实业发展建设外交国防奥运会世博会则不足,用之寻求个人的精神世界的与集团的社区的邦国的和谐与舒畅,寻求克制与解脱,则非无益焉。庄子的思想有利于精神的享受,而未必适用于实用与发展。反过来说,如果一味耽于生存竞争与欲望追求,一味通过高科技高消费来高速度填补欲壑,也永远得不到庄子的鲲鹏展翅、逍遥自由、无誉无訾,物无害者,一龙一蛇,与时俱化的化境。

  从实用的观点看,庄子之论是无的之矢、是匪材之木、是零利益的精神资源,从精神享受的观点来看,庄子这一套令人称奇叫绝,不但能大而化之,还能如佛家所说的一笑了之,看穿一切,金刚不坏,自成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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