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阴阳之患与恶化定则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叶公子高在出使齐国之前,请教孔子,他说:这次,王给我的出使齐国的使命非常重大,而齐国是有一定之规的,它可能给你以礼遇,但不会当真给你办事的。齐王不慌不忙,不理不睬,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别说齐王了,就是一般老百姓,你有求于他,他不拿你的事上心,你不也是没辙吗?我叶公子高如何能不肝儿颤呢?孔子您对在下讲说过,大事小事,都要依道而行才能成功。一个事办不成了,你会受到人主之道(人间各种规则)的垢病惩罚。一个事办成了,你会受到阴阳之道(天道尤其是生理病理之道生命之道)的厌恶惩戒。能够做到似成似不成,说不上是成不是成了,或者不管它成还是不成,反正不因为办事当差而受惩戒找麻烦,那就要看你的德行与修养了,那就要真功夫啦。
这段事写得相当实在,叫做贴近日常生活贴近人世间现实贴近经验。不像出自神妙玄秘的《庄子》,倒像出自市井或中低层官场的谈论。受命于王,不得踏实,当差不自由,自由莫当差,自然如此,莫不如此。说“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显得别致而又平实,也是人人眼中所有,哲人笔下所无,是庄子头一遭这么说出人际关系的某一个方面。先秦的诸子百家,都是义正词严,臧否分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留回旋余地,都是讲大道大德大话大道理大帽子,都在那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从来没有说过某某候国国君“甚敬而不急”的老实话,无奈话,形式与内容相悖的话。甚敬,当然是好话,是传统文化,是“礼”。不急,是事实,是不可能按照对方的要求办事。你要办的的是你的事,是你在急,他急什么?
其实今天的一些人际关系、公司际关系、地际省际关系、国际关系的特点也是甚敬而不急。公关或外交礼节总是要讲究的,满足你的要求,办成你希望办成的事,不会急的。所谓急人之所急,多半是套话而不是实际的操作。庄子能体会这种候国之间的甚敬而不急,这其实是总结出了一条规律,点破了一条尴尬。
更有创造性的说法则是“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这就叫两难。事办不成了,受主子或群体或同事的物议、埋怨直至惩罚,你会陷入人际规则的麻烦。这比较易于理解。是的,因为你既当差就得办事,你与人世间诸人诸团体诸权力集团已经结成了权利与义务的关系,你有责任完成主子与群体的嘱托。不然,你肯定找倒霉。谁能不在乎这样的办事的压力呢?
事成有阴阳之患,则是庄子的一大发明发现。什么叫事成有阴阳之患呢?任何一件事功的完成,都是为人世间人间世注入、添加一个新的因素,你会打破原有的平衡,你会引起各种不平衡,引起类似阴阳失调的麻烦。还有,一件事办成了,你也必然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耗费了你的脑力体力金钱与各种资源,你自己也会感到类似阴阳失调的麻烦与疲劳,包括生理病理上的若干问题。事成,还会引起进一步的贪欲野心,你会渴望得到更大的成功,更大的承认纪功褒奖酬劳晋升名誉,使你自己阴阳失调,虚火上升,失眠躁郁乃至感染炎症。
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所谓阴阳不调、气血两亏(或两亢)、内热外寒、邪气郁积……所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谓能者多劳与能者招妒;所谓月圆则亏、水滿则溢、盛极必衰、合久必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都是阴阳之患。这方面的麻烦,除了庄子,中外还少有哲人从此角度讲过。
而且事情办成了,你满足了老板的要求,却说不定伤害了另一些人,此得彼失,此喜彼怨,老板希望你成事,周围呢?同人呢?更不要说对立面了,他们因为你办成了事而不平衡,那就不仅是你自己阴阳失调,连世界都因某事之成而产生出新不平衡来了。
比如一些无知小儿经常闹腾什么为什么中国无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为什么当代中国没有鲁迅没有大师。果真有人得到诺奖了,果真有人被尊为当代鲁迅大师了,你以为就天下太平了吗?不,绝不可能,只能是更不平衡了,更闹起阴阳之患来了。
办不成事是一种灾难,办成了事却按不住消不掉阴阳之患,是另一种灾难。
产生阴阳之患,这也是大成若缺的一个构成部分,一个必然表现。
“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这一句话泄露了天机,若成若不成,太妙了,你不能执着于成与不成,你不能太计较于成与不成,你要了解办事在成与不成之间还有许多空间,还有许多中间状态,可能是部分的成,同时具有部分的不成,可能是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要以为办事只有成与不成两种模式,即零和模式。例如,你去了齐国,没有完成侯王给你的使命,但增加了相互了解,或者你在那了发现了重要情况,发现了重要的可用的人才,那也是成。你压根就不必那么在乎成或不成,成与不成之间其实可以互换互变共生。成又如何?登得高跌得重,成功大发了就像把汽球吹得太大,快要爆裂啦。不成又怎么样?不成了你牛不起来了,说不定能过两天太平踏实的日子。若成若不成才是最佳境界,不理论不介意成不成才是阴阳调理的最好结合点。
当然当初庄子未必想得这样多,但是若成若不成的提法能够给我们很大启发。真是比狐狸还狐狸呀。
比如运动员,特别是那些大有希望、成绩卓越的运动员。输了落埋怨,不必解释。赢了呢?更不踏实了,压力更大了,伤病杂症,媒体舆论,鲜花奖章,风言风语,如果没有成功的心理减压,如果不是在奋勇拼搏、更高更快更强的同时有胜败乃兵家常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广阔思路,还真够他们呛啊。
为什么说“而后无患”证明有德呢?成与不成的考验,并不是谁谁都经得起的,你经历了胜败,你经历了成与不成,你经历了人道之患与阴阳之患的碾压,你还囫囫囵囵,全须全尾,平常正常,自得其乐,这是何等地坚强,何等地豁达,何等地老练,何等地不可战胜!你没有德,谁还算得上有德?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
叶公子高说,我平常吃东西很粗糙清淡,从来不上火。可这一回,早晨得到委派,晚上就吃上冰块(喝上冰水)了。我有了内热了吗?
这话说得幽默。令人想起“王老吉凉茶”的电视广告片,一个人脑袋瓜上冒火苗,一大群人脑袋上冒火焰,冰与冷水从天而降,拿起凉茶来痛饮,人间世,人间世,是虚火之世,浮躁之世,高烧之世啊。请看美国人的餐饮习惯,不论吃什么,先来一大扎凉水,并且在大扎里堆滿了一半冰块。他们怎么这么大火!庄子其人其书,是比王老吉还王老吉的精神与智慧的冰茶啊。
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却原来叶公子高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办事,已经闹起阴阳之患,即生理之患来了,而办不成事的话,更会有人道之患、官场之患,我身为人臣,却完不成任务,能不麻烦吗?您老能给我说点什么吗?
不是如孔子所说事办成了闹病或遭遇灾祸,而是一听任务就阴阳不调起来,这又幽默上了。却原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王命本身就是阴阳不调的产物,就是病患或者灾祸的根由呀。然而这种牢骚是不中用的臣子的牢骚,或旁观的孔子的葡萄酸,换一个角度,例如王侯们老板们,会怎么讲呢?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
庄子又借着孔子的口中讲自己的大道理了,天下最大的两条戒律,两个压力来源,两方面的义务,两项基本原则,两大伦理系统,一个是天生的(血缘的)关系,一个是人文的关系。子女敬爱双亲,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可脱离,不可转移,不可丢在脑后。臣子侍候君王,这是道德所要求的,也是不能转移不能逃避的。走到哪儿都不能忘。所以说,这是最大的戒律、最大的管束。
正像如今的欧美人动辄讲人权一样,先秦诸子喜欢研讨的是人(之义)务,这里的所谓孔子把人务分成天生与人文两种类型,倒也不差。我们今天不但同样重视人对于血缘亲属关系的尊重与责任,也增加了人类对于环境、对于物种、对于大自然的尊重与责任。同时这里有一个“走私”的地方,他把事君说成与爱亲一样地不可动摇怀疑,似乎同样是命中注定,则不无可以商榷之处。至少今人,已经大大地从这个事君的框框里解放出来不少了。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所谓的孔子接着讲解,事亲事君都是无条件的。父母不论在何处,或处于什么境地;君侯不论有什么事务,给你出什么题目,你都要无所挑揀地、不讲价钱地去完成你的义务,使父母平安快乐,使君王心安理得。这才叫孝得当当响,这才叫忠得呱呱叫。孔子说到这里出了一个新词,“不择”与“自事其心”,也就是说,所谓能够作到无条件无挑揀,心甘情愿地尽孝尽忠,其实质是一个你如何自己尽到对自己的内心的义务的问题,是一个关于安排服侍自己的内心状况的问题。
瞧,好一个孔子仲尼老爷子呀,一下子,责任就归于你自身了。父母如何,处境如何,任务如何,难题如何,君王如何,他们的要求的合理性可行性如何,都不重要,都不是根本,你的内心状态,你的内心取向,才是根本问题之所在。你想服侍好双亲与君王吗?先服侍好调整好你的心态。你安排好服侍好你的内心,你的道德义务需要,就不会把一己的悲喜哀乐放到事情的前边,知道自己的不得已,知道自己的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现今的说法则叫安之若素,这样的德性,就算是到了家啦。
国人干什么事都把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放在第一位,足球输了也认为是心态问题,其实心态再好也赢不了欧洲与拉美的强队。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为人臣,为人子,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事儿。专心去尽你的义务,办你应该办的事儿,应该完全不考虑其他,忘掉自身,连考虑自己的生啊死啊都顾不上,更何况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就这样做去就行了。
无私方能无畏,敢情庄子那时候已经有这样的道理在宣讲了。这个说法在理论上是完全正确的,它的力量在于它的彻底性,你想,“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只考虑做事情的情理,不考虑自身的得失,连患得患失的闲功夫都没有,谁还会去考虑个人的生死呢?连生死都无暇考虑,谁还会去考虑什么这患那患呢?
其彻底性正如老子所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太彻底。太绝对了,可不是吗,及吾无身,叫做身无命无己无悲无喜无得无失无,说嘛嘛无,嘛嘛皆无,无嘛无患,无患无嘛,当然就百分之百地无私无畏了。可惜的是怎么样才能做到无身呢?五脏六腑、气血筋骨皮、五官七窍、四肢神经,要嘛有嘛,头脑中枢意志思虑,莫不牵连着记挂着此身此命此生此事,莫不保护着此身,照料着此身,爱惜着此身,也管束着此身。除非自杀,怎么能做到“无身”呢?
然而老子的此话仍然是名言至理。我想我们可以从风度上理解掌握,从胸怀上掌握。女(汝)固有身,人皆有身,你不能脱离开背离开众身只考虑你那一身。你不能过分地身呀身,私呀私,己呀己的没完。你要懂得必要时轻身舍身的可能性与正义性。将正常情况下的爱身护身与考验的时刻的轻身舍身结合起来,它的道理就完全了。
这一段关于为人臣人子的不得已处的教导,倒真像是孔孟之言,而不甚像老庄之语了,中华呀中华,它的精神渊源还是有它的统一性的。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这里又讲了一段非常实在的话,表面上看谈得很具体乃至于还有点技术含量。说的是传话的事,侯国间的交往,离得近的靠信用或信件,离得远的靠语言。言语靠使臣传递,而传达双方的或喜或怒之言语,这是天下的难题。双方喜悦了,说话多过分美好,双方为点事发火了气愤了,必然会有过分的恶言恶语。一过分就显得荒唐过分,荒唐了就不可信,人家不信,传话的使者便糟了殃,就变成了传话者的罪过了。因此,《法言》一书或格言中说:传达它们的正常情理,不要传达那些过分情绪化的东西,那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表面上,这说的是传话,实际上可以说是当时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人际关系上的一个“路线”选择问题。你如果喜欢兴风作浪,挑拨是非,如果你是个好事之徒,秉性乖戾,巴不得有事闹腾,巴不得天下大乱,你好混水摸鱼,投机取巧,乱中取胜。而如果你本性善良,你会宁愿息事宁人,和为贵,宁作鸽派,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哪怕自己平平淡淡,默默无闻。喜欢乱子,利用乱子的人往往带有赌徒心理,沙锅砸蒜,一鎚子买卖,大起大落,当暴发户,也会陡然灭亡,当替死鬼,不得善终。善良者有时显得无能,得不到足够的喝彩与选票。而庄子希望选择的是后者。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这又是一个新定律,新发现,我愿称之为复杂化——恶化定则。
这是庄周的一大发现。在人际关系中,在人间世诸事务中,情态常是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变坏变恶。
比如巧力角斗,始乎光明正大地斗智斗勇,终于阴谋损招,做过了头就玩邪的了。按照一定的礼节饮酒,始乎彬彬有礼,终于胡醉乱闹,喝过了头就放纵无度了。一起办什么事也是这样,一开头还能互谅互让,往后却变得粗鲁鄙陋起来。万事起头的时候往往比较简明单纯,发展着发展着就复杂化严重化了。
除了庄子这里,我还很少看到人们讨论这个时间与人际关系的恶化复杂化的关系。庄子举的这些例子并不艰深,毋宁说是司空见惯的俗事俗务俗情,这一类事情可以说是人人眼中所有,学者笔下所无。我们还可以补充许多。例如下棋,头几局。双方往往比较文明、守规矩,连下五局,不分胜负,肯定开始有人悔棋、耍赖、讹搅或用言语讥刺对方。例如男女恋爱,开始时多么美好纯情,而发展下去,不堪入耳入目。盖越是夫妻越是熟稔,没有距离,没有文明礼貌,各自显出了最最不堪的那一面。亲子兄弟朋友,开始时亲密无间,后来反目成仇,如孙膑庞涓的故事,多了去了。国民党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时期,何等崇高壮烈,后来呢?一个政治家,一个官员,开初时也是心怀壮志理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可能变成贪腐或滥权分子。我们闹文学的也是如此,开始拿起笔来时如醉如痴,崇高伟大,呕心沥血,字字珠玑(至少主观上希望如此),后来呢,争名逐利,文人相轻,作敲门砖,攀缘权贵,虚情假意,无病呻吟,卖弄风骚,丑态百出的也不是没有啊。
这可能是成长发育的代价,孩童是美好的,但他或她总要长大成人。这可能是由于人性的弱点直至险恶,所谓人做点好事并不难,一辈子做好事就不容易了。所谓保持晚节大不易。喜新厌旧,亲戚远来香,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因为太熟识太亲近了容易放松对自己的控制,放肆了就会大显原形,而当初显示的往往是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这可能是文化发展的另一面,人往智谋化直至阴谋化上发展,你无可奈何。
这可能是理想主义的悲剧,理想如此美好,理想常常被现实修理得面目全非。无怪老庄喜欢婴儿,喜欢远古,喜欢结绳纪事、无舟无车无交往的时代。你可以说这是老庄对于历史的反动(此反动不含政治上的贬意),历史在前进,社会在前进,文化在前进,我们当然需要向前看,谁也拉不住历史与时代的脚步。但也不是不允许实事求是地,学理地理性地也时不时来一个回头看,明知地看到历史的前进运动中付出的那么多惨重代价。从中追求新进展,珍惜已有的美好,防止前行中的颠箥与污染,减少不必要的代价。
至于把这个恶化定则放在这里讲,则有慎始慎终,物极必反,不要追求太过(下面就要讲了)的意思。说不定,还有急流勇退,不要恋栈,该上就上,该下就痛痛快快地下的意思。善哉,此乃金玉良言也。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言语可能兴风作浪,行为可能患得患失。有了风波就容易轻举妄动,有了得失就会产生危殆的思虑与现实。怒火中烧不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缘由,一句过分的不讲道理的言辞就能搅动人心。就像一头野兽,临死也就顾不上吼声的掌控了,它连喘出来的气都含着忿怨,自然会挑起吞噬伤害之心。为人为政太苛刻了,说话做事太过分了,也会激发起不正常的心态。某人某时为此种苛刻过分而作出反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这样反应。这其实与野兽听到厉声就要吃人是一样的道理。而如果你连自己(或旁人)为什么有异常反应也搞不清楚,你又如何能控制这种异常反应的危险后果呢。所以《法言》有道是,不要(轻易或擅自)改变命令,不要(过度)去劝导促进办成一件什么事情。过了度就增加了麻烦,修改命令,撮合成事,都是有危险的,做好了固然能记录永久,做砸了只恐怕想改也来不及改了。你可要小心从事啊。
这一段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外事工作,授权有限”,从事这类人间世工作的人最忌添油加醋。无怪乎手机段子有言:
“有一句说一百句,是文学家,那叫文采;有一句说十句,是教授,那叫学问;有一句说一句,是律师,那叫严谨;有两句说一句,是外交官,那叫风范……”
更深一步则是探讨言语与心愿的陷井。言语的失当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灾害,用心太过,也会恰恰走到原意的反面。尤其是当差公务的人,社会上的有机知识分子,能不慎乎?
这些地方说明了庄子的敏锐与犀利,世相人心,安危成败,入世深深、入木三尺,逃不过庄子的超强监视、透视、扫瞄、存储与信息处理。庄周其人,厉害呀!他如果去做官,应该不乏精明,他不做,一是没有机会,二是太精明了,也就太高明了,也就绝对不会、死活不会孜孜求官,而宁愿选择无之用,逍遥养生啦。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不如你能随着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以优游潇洒的心态度过每一天,依据着各样的不得已、不得不在意的戒律来自我控制,保全自身的适中适度,也就很好了。不必考虑那么多后果与回报,传递君命,不加私心,这又有什么为难的呢?或者,这不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吗?
这里又有点大隐隐于朝的意思了。叫做外儒而内道,叫做以出世的心态完成入世的使命。人的处境各样,有的人难免要入世当差,但只要保持清醒冷静,保持警戒而又主动的精神状态,不使自己陷入患得患失、恶化定则、招惹是非、阴阳之患、人道之患,更能急流勇退,内心逍遥,你就得救啦!
回顾这一段,它的结构颇具匠心。先说叶公子高的出使工作压力。他虚火上升,盼成怕不成。孔子对他的安慰不是说必成,而是说成不成都有麻烦。孔子用来取代叶公子高的零和模式的虚火的不是双赢模式,而是双输模式,不是doublewin 而是doubleloose,成不了事,固然要倒君王的霉,成了事,还要倒老天爷的霉。双输虽然晦气,但是能使你冷静,等于让你喝点冰水,不必盼一个怕一个想一个躲一个,不是投机,不是押宝,不会瞬间大起大落,没有胜负生死之争,只有此亦一倒霉,彼亦一倒霉,背着抱着一边沉,压根不必因过于介意而起虚火。
然后,这位所谓孔子,同样是用消极的论点来取代你的恐惧与焦虑。事君事父,都是无法逃避的,是不得己的跑不掉的义务,你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反倒踏实了许多,败火了许多。而且归结为事心,你的心就是这样长的,要对君父尽义务,还有啥可说的?没有价钱可讲,没有得失可以商量。面对君父没商量。前面是个崖,你也给我跳去吧!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商量的事,你还焦虑个啥?得失个啥?
此论甚为绝门,提倡与动情地讴歌逍遥游的庄子大讲人间事的不得已性、非逍遥性。这也是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世人皆知逍遥之为逍遥,斯不得已矣,世人皆知不得已之不得已,斯逍遥矣。既然知道是不得已了,也就服了,顺了,老实了,低头认账了,坚决照办了,不想逃避不想超脱不想在这样的事君事父的大戒中搞什么逍遥自在了,不想搞逍遥自在了,而且进一步明确这正是自身内心的需要,事君事父最终其实仍然是事自己的心,事心,也正是曲线逍遥啦,这就叫无奈中的逍遥,逍遥中的无奈。不无奈,何来逍遥之渴望,无不得已,何来自在之心声,不渴求逍遥,哪儿来的对于不得已即无奈的深刻体认直到跪拜服膺?正像老子讲的高下相倾、前后相随一样,逍遥自在与无奈不得已也是孪生兄弟一样,形影不离,长相厮守。
话锋略略一转,当官差也要注意息事宁人,人间世并不那么好玩,玩着玩着就会恶化起来,莫名其妙地为一句话为一个恶声就想吃人……千万不要挑拨事非,不要当真掺和太过,不要只进不退,不要恋栈无已,掌握好自己的分寸,别拿自己太当回事,别越位,别将自己往君王的战车上绑得太紧,进要进得聪明,退要退得潇洒。即使在公务是非种种不得已之中,还要维持自身的超脱与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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